明德寺中一片梅林,位於後山,繞過大殿,東西二側皆有捷徑通往,梅林卻非這三、兩年間種植了,只不過從前因爲明德寺香火不盛,這片梅林便也沒有那麼知名,當然,這漫山遍野的梅紅,嚴寒季節競相怒放,的確遠非高牆深宅裡區區數十株比得,風景甚是值得一遊。
然而晉王殿下卻歷來不是個雅客,根本就不懂得欣賞奼紫嫣紅,在他眼中,好好一片山谷,種着這一大片俗花豔草,還不如放養猛獸,以供獵捕。
所以他遊覽賞玩起來,自然也就沒有發自內心的愉悅,偏這梅林,雖然遊人甚多,但盡都是豪貴子弟,要麼就是大戶女眷——農人百姓溫飽都不能保證,即便來明德寺,要麼是求醫問診,要麼是祈禱佛祖庇護,至多聽一聽禪講,慰藉一番飽受勞苦的身心,不可能再有閒情逸致遊玩賞梅。
賀燁皺着眉頭在梅林穿行,見到的要麼是文人吟詩作賦,要麼是女眷談笑風生,這些對他全無吸引力,沒過多久便已“登頂”,甚覺腿腳都沒有舒展開來,越發無聊,可在峰頂亭臺遠望一陣,那些引得文人雅士稱讚不已的瓊枝霞霧,竟讓他沒過多久便頭昏腦脹。
可王妃顯然還沒有那麼快“脫身”,百無聊賴的晉王殿下也只好在梅林等候,裝作是被這片景觀震撼,以至於流連忘返目光呆滯。
站了一陣,又有幾個白衣文士登頂,氣還未喘勻淨,就爭先恐後的抒發胸臆。
一個輕唱:“只盼東風緩緩至,莫摧寒梅早早殘。”
一個高誦:“放眼如此好顏色,不負山路遠且艱。”
一個彷彿要哭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不知爲何這羣人中混進個紈絝:“梅色雖好,可惜美人卻少。”
賀燁:……
眼睛裡不得清爽,這下好了,連耳朵邊也這多嘈雜!
他正打算着離開這處,突然聽見一聲:“晉……晉兄!”
賀燁原本不以爲來人是在喊他,他又不姓晉,然而瞬息間卻看見了紅着臉喘着粗氣跑上來的人,居然又是那羅九。
而山頂這一堆人顯然也認識羅九,絕大多數臉色都是一變,尤其那個“花相似”,忍不住冷哼一聲,似乎與羅九有仇,只有“早早殘”抱了個揖,看上去要與羅九客套寒喧,然而羅九毫不猶豫與他擦肩而過,把“早早殘”晾在那裡尷尬僵硬。
“總算尋到了晉兄,令弟何在?”
賀燁這才反應過來他居然是“晉兄”,心裡沒好氣地暗誹:還好這小子沒想着直接喊他殿下,否則自己豈不是成了“殿兄”?
“九郎怎麼追着來了?”這小子張口就問“令弟”,顯然來意是衝王妃,什麼意思,難道明知那是晉王妃,還打算覷覦不成!賀燁臉色漆黑,他與王妃雖是有名無實,可也不容旁人這樣明晃晃挑釁。
賀燁不滿,還有人更加不滿。
“好顏色”顯然要爲“早早殘”打抱不平,一步搶上前來:“羅九郎,今日既然巧遇,莫如與我幾個文鬥一場如何?”
羅厚壓根就不願應酬這些人:“沒空。”
乾脆利落的兩字,險些沒氣得“好顏色”失足墜崖,指着羅厚“你、你、你”了一歇,卻眼睜睜地看着羅厚追着“晉兄”身後下了山,北風捲來“令弟”一詞,寒嗖嗖地打在“好顏色”耳朵邊。
“早早殘”這時已經緩過神來,驚訝的問:“那位晉郎是誰,竟然能得羅九郎如此討好,太原府大族,似乎沒有聽說哪家姓晉?”
但沒人能夠爲他解惑,山頂衆人甚至不願再提起羅厚這麼一個不愉快的話題。
又說十一娘,花了十萬錢,“訛取”得明空住持一盞清茶,一席禪講,自然不可能探明此僧是否爲潘部佃作,其實兩刻之後,便告辭出來,她卻甚喜梅景,再說身邊還跟着個興奮不已的艾綠丫頭,並不急着去尋賀燁,主僕兩個在梅林裡悠哉遊哉賞玩,甚至還各折了一枝梅花準備拿回晉陽去插瓶,也算是沾沾這處佛寺的福氣,十萬錢呀,晉王妃心裡其實也有些不捨——誰肯定那明空會否盡數用於佈施,萬一被私吞了,當真可惜。
十萬錢,如若給予那南老丈,可保一家人終生衣食無憂。
於是十一娘便迎面撞見了大步流星下山,並且臉若鍋底的晉王殿下。
以及一見她便兩眼放光,恨不得展開懷抱的羅九郎。
“柳小郎君,總算是見着郎君了!”
此處人多眼雜,羅厚當然沒有道明十一孃的身份,剛纔他便險些失口,才大不逆不道的篡改了賀燁的姓氏。
一直等到出了明德寺,四騎行至一“罕無人跡”處,羅厚纔有了機會直抒胸臆:“昨日多有怠慢,還請王妃寬諒,莫怪小生莽撞失禮。”
這道歉來得如此滯後並且突然,讓頭腦發達的十一娘如墜五雲霧裡,只好客套道:“羅九郎何出此言,昨日若非九郎盛情款待,我與外子便只能趁夜趕回縣城了。”
“王妃是貴客,小生昨日是有眼不識泰山,今日還望王妃能給予小生一個機會,再往寒舍逗留一日。”
賀燁至始至終都是一張黑臉:當本大王不存在麼?
還好王妃感應到了晉王殿下遍佈周身的戾氣,沒有一口答應:“這……並非不領羅郎好意,只是殿下急着趕回晉陽……”
羅厚方纔意識到自己對晉王的冷落,熱情的笑臉立即轉向:“一日,僅僅一日,實不相瞞,小生早聞王妃才名,有意求王妃贈予大作。”
賀燁才輕哼一聲:“再留一日未必不可,只是昨晚羅郎君準備之膳食,不是那麼可口。”他當然明白十一娘有意交好羅厚,這人雖然沒有入仕,可對於拉攏太谷羅重用甚大,再說羅厚昨日言行,看得出來對貧苦百姓飽含同情,不滿弊政,新政若能徵得他的認同,也算是一個助力。
晉王自然不會因爲自己受到冷落,便拒絕羅厚的主動親近。
羅厚大喜,險些沒有跳下馬來禮謝賀燁的知情識趣,自然拍着胸口保證今日必定會精心準備宴膳,管保讓晉王殿下大快朵頤。
他不在意這位貪圖享樂目光短淺,只要能得柳十一孃親筆畫作,豐富自己的藏品,莫說只是準備美味佳餚,家裡那些個美貌侍婢,全都送給晉王又能如何?
只是賀燁的妥協雖然在十一娘意料之中,她心裡也不無歉意,要知因爲羅厚那乖張怪異的行事風格,晉王殿下昨晚便沒睡好,今晚還得煎熬,即便殿下體質異於常人,只怕也吃不消。
故而當再次抵達羅厚的農莊,十一娘拒絕了酒宴,稱道午膳不用那樣鋪張,事實上是想爲賀燁爭取一點時間,下晝時好好休整一番。
“下晝趁空,我打算應羅九郎雅意,畫作一幅,殿下好生歇息。”
賀燁倒不介意晚上逼不得已又將與王妃同牀共枕,事實上他也想試驗明白,自己的警覺是否當真減退了,故而拒絕了王妃的好意:“我並不覺得疲倦,倒想借這機會,到村子裡轉悠一圈,王妃舊作本就不少,日後隨手擇出一幅來贈與羅九即可,下晝時還是顧及正事要緊。”
十一娘見賀燁精神抖擻,倒不再堅持:“也罷,看羅九郎那興致,今晚說不定會與我把酒長談,到時殿下先回客房歇息,總不至於再熬整整一晚。”
這個建議倒沒被賀燁拒絕,他雖然認爲羅九郎可用,但不可能毫無保留的信任,讓十一娘接觸羅九郎纔是正確方法,他依然要維持盛氣凌人不務正業的僞裝,當然不可能與羅九郎談論那些琴棋書畫,便是政見時弊,他也要裝作一竅不通才好,酒足飯飽後率先辭席才符合他的行事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