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賀湛那封密書,晉王殿下到底無法心平氣和,已至深夜,儘管身旁無人打擾,屋子裡也沒有讓他厭煩的甜膩香息,可他仍舊輾轉難眠,甚至沒有心情默誦《大般涅槃經》自我摧眠,乾脆一躍而起,披上氅衣,也不囑人來掌燈,趁着這晚月色清亮,仗着自己目力堪比離婁,遊魂一般在玉管居里亂逛,似乎這樣便能略平心頭煩躁。
不知不覺便行至竹苑一處,耳中隱隱聽聞挖鑿之聲,賀燁方纔意識到這處正是密道入口。
經過好幾撥人日夜不休的開鑿,那條叵長的密道分別於章臺園、玉管居兩端開挖,眼看就要“順利會師”,事實上倘若不是賀燁耳力過人,即便站在密道入口,也是聽不見任何響動的。
但他卻留意見密道這時並沒有封蔽入口,靠近牆腳的地方,一個大大的豁口就這麼敞露着,雖然夜間此處並沒有僕婢經行,不用擔心某個神思恍惚的人跌墜密道,但賀燁不由腹誹,萬一自己沒有察覺呢,失足掉了進去,豈不惹人笑話?
心情不好的人,大約都會將些微紕漏無限放大,晉王殿下這時便在考慮,要不要處罰監工阮長史,該怎麼處罰。
還沒個決斷,他竟又聽見密道內一陣沉沉步伐由深及淺,甚至間雜着越來越重的喘息聲。
什麼人?
異常警覺的晉王下意識閃身躲向……四周無處隱蔽,還好殿下身手不凡,無聲無息便躍上了牆頭。
此處位於玉管居竹苑西牆,設有一扇角門,尋常從裡落栓,並不允許外人通行。
彷彿一隻禿鷹般蹲在牆上的殿下,一雙厲目,直盯着密道入口。
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踏着臺階逐漸冒頭,揹着一個碩大的篾簍,篾簍裡又放着麻袋,因鬆鬆挽好袋系,倒看不清麻袋裡是什麼物什。
何方小賊?“禿鷹”大詫,須知晉王府裡眼下可盡是心腹,就連這些修鑿密道的所謂工匠,其實也都是死士抑或賀琰部下護兵,難道這些精心擇選之人,竟然混進了間佃?這是殿下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實,因此他不得不懷疑,是王妃手下出現了漏洞,對,此處是玉管居,就連扈氏以及他那些個婢女都不能隨意進入,一定是王妃的人有問題。
小賊走出密道,卻將背上篾簍放了下來,似乎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嘟噥了一聲“累死了”。
竟然是艾綠丫頭?
雖然那聲嘟噥極其輕微,但自然逃不過殿下過人的耳力,一下子便被他聽音識人。
這丫頭怎麼也不會是間佃,晉王心中一鬆,無聲無息地“飄落”牆頭,準確站在了艾綠身後,鬼爪伸出,輕輕一按艾綠肩頭,冷嗖嗖地問道:“你在幹嘛?”
艾綠嚇得險些沒有驚叫出聲,也多虧她藝高人膽大,這時還能保持冷靜,異常靈活地擺脫了鬼爪,轉身出拳,一記重捶便擊向“鬼影”腰部,然而卻被一隻手掌輕輕鬆鬆便擋住了攻擊,賀燁這纔沒有裝神弄鬼:“看清楚再打!”
然而他卻險些被艾綠仰起的小臉嚇得大退一步:嘿這丫頭,半夜睡不着去密道里盜土了不成,臉上一片“泥濘”,恍眼一看,還真像只小鬼。
“殿……殿下!”大驚失色也以爲自己撞見鬼了的小丫頭看清偷襲之人,不無惱火地跺了一下腳:“你存心嚇人!”
“半夜不睡,你這是在幹嘛?”賀燁又問一句,手指卻輕輕巧巧地撥開了麻袋,往裡一望:“還真是土?”
“閒着也是閒着,婢子是想着乾脆幫着密道運土出來。”艾綠似乎才發覺這一驚嚇得不淺,小心臟撲撲跳個不停,不無委屈地控訴。
“你一個人能運出多少土來,多此一舉。”
自己的勞動成果受到了鄙視,艾綠心中不服,蹽足便拉開了門栓,指着外頭兩輛推車:“殿下看看,這都是我一人運出,能夠分擔不少勞力!”
“你是玉管居婢女,職責是照顧王妃起居,不需做這事。”賀燁仍然認爲小丫頭是多此一舉。
“殿下知道什麼?”小丫頭也照舊不服:“王妃身邊那多婢女,莫說梳妝,連端茶遞水也用不着我,自從跟着王妃,衣食日常比從前精貴許多,每月王妃還會給予一貫錢薪俸,婢子只覺得白受王妃好處,心中過意不去。”
原來小丫頭從前跟着巧娘,雖然也沒有受氣捱餓,然而巧娘也是寄人籬下,樑家又只是小商賈,使喚奴婢本就不多,故而艾綠尋常也免不得幹些灑掃浣衣甚至挑水搬擡的體力活,自從入了晉王府,生活待遇比重前好了許多,卻幾乎沒有幹過什麼活計,反而在白魚、阮嶺的指教下精熟騎射,甚至碧奴、阿祿趁空還會教她識字,這哪裡是奴婢,過的簡直就是大家閨秀的生活,艾綠心中過意不去,這才尋思着發揮力所能及,沒活找活幹。
但這事她非但瞞着王妃,甚至連碧奴、阿祿都沒有知會,半夜行動皆爲偷偷摸摸,哪知今晚卻被殿下“逮住”,這才“坦白從寬”。
“是個勤快人,也是個好丫頭。”得知來龍去脈後,殿下倒不吝誇獎:“只是你之天賦,碧奴她們可沒有,一把力氣用在這些粗笨之處,豈不可惜?你也不用擔心無功受祿,王妃留你在身邊,可當你是貼身護衛,只要用心學好劍術武藝,將來保證王妃安全,便是大功一件。”
爲了讓丫頭安心,賀燁甚至信口開河:“就說這玉管居,院牆這樣低矮,稍習武藝者便能躍入,眼下雖然不妨事,待將來,那些居心叵測者都來了晉陽,保不準便有人趁夜潛入欲行不軌之事,夜間巡防,離不開你這丫頭用心。”
艾綠聽得兩眼放光:“當真?”
“我騙你幹嘛?”閒着也是閒着,燁大王忽然心生“婦人之仁”:“只你眼下這本事,可難當大任,莫如你拜我爲師吧,我教你一套心法氣術,便不至於人都站在你身後,你還無知無覺。”
“不用勞動殿下,有白魚師傅與阮長史教婢子呢。”艾綠十分懷疑這位行事乖張又小心眼的晉王殿下居然身手不凡。
賀燁:……
他這是被個小丫頭鄙視了麼?!
一張臉便黑了下來,二話不說解下腰上佩刀,隨手拋給艾綠:“我知道白魚教了你一段劍法刀術,我不還手,你儘管攻擊,百招之內,只要你能劃破我一角衣裳,我便拜你爲師可好?”
“殿下說話可要算話。”丫頭這時還沒有多少尊卑觀念,再加上她只視王妃爲主,對賀燁原就沒有幾分敬畏,一時被激生了好勝心,也顧不得什麼大逆不道的教條,將長刀出鞘,對着晉王便刺了過去。
突覺眼前一花,刺了個空不說,甚至再也不見晉王人影。
“發什麼呆,人在這兒呢!”背後響起燁大王低沉的嗓音。
如此過了數十回合,莫說一片衣角,要不是晉王好心提醒,艾綠甚至找不到目標,但儘管累得氣喘吁吁,小丫頭倒是不服輸,未至百招,就還不算分出勝負。
賀燁看似漫不經心在騰挪移躍,眼見着艾綠步法靈動,雖然有些體力不支,導致氣息滯沉,但刀刀刺擊,卻還不減勢大力沉,心中也甚覺驚異,暗道這丫頭果然有些天賦,眼下十歲出頭,如若習得那心法氣術,五、六年後,普通衛士只怕都不是她對手,留在王妃身邊貼身護衛倒也是個保障,於是更加堅定了點撥一二的心思。
故而待百招過後,賀燁出手如電,以訊雷不及掩耳之勢便赤手空拳奪了艾綠手中武器,笑着說道:“丫頭還不服氣?”
艾綠眼看着手中空空,呆怔一歇,喘出重重一聲:“婢子心服口服,不過殿下要收買婢子,這事婢子卻不能隱瞞王妃。”
賀燁哭笑不得:自己一片好心,不想在這丫頭眼中,卻成了籠絡收買!
好在殿下氣量寬宏,不與丫頭一般見識,又聽見由遠及近的步伐聲,略一頷首:“正好,王妃過來了,你此刻便能問王妃是否允同。”
艾綠驚訝地轉過身去,果然看見遠處兩盞燈火,依稀幾個人影往這邊行來。
這下,她看向晉王的眼神方纔有了欽佩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