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醒轉,蘊繞鼻端的是薰甜香息,身子底下感覺的也是軟衾柔氈,丁梧亮幾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噩夢,他沒有被當場捕獲,沒有受到嚴刑逼供,活閻王賀燁也沒有割下他胳膊上的肉當面烤熟逼食,可是他意識才剛徹底清醒,立即便感覺到了渾身刺痛,一側目,手臂上纏繞的粗紗甚至還有血跡,更別說環顧四周,沒有嬌妻美妾環繞,這屋子雖然不像刑室那樣恐怖,也並非熟悉的奢華。
一切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不是噩夢,所經所歷爲真實發生。
丁梧亮險些是從“高牀軟枕”彈坐起身,立即便聽聞一把尖細的嗓音:“郎君這一覺可睡得長了,算算已過了近三十個時辰。”
出現在面前的臉孔,當然是陌生的,白面無鬚,陰陽怪氣,顯然就是一個宦官。
丁梧亮痛苦地意識到自己仍然“身陷囹圄”,已經過了兩日有餘,居然還沒被解救出去。
只是雖在絕境,卻還存着一絲饒幸,都是因爲晉王猖狂,毛府尹暫時無計可施,只要自己先認了罪,暫時免卻受那皮肉之苦,毛府尹一定會想辦法解救,便是被晉王府定了死罪,也還得等年終時刑部審決,就算無能翻案,也有的是機會送個替死鬼進來,大不了今後不再晉陽城露面,換個地方,依然錦衣玉食。
丁梧亮也算學了乖,這時再不想那報仇雪恨,要將仇人賀燁碎屍萬斷的壯志雄圖,他只要留得一條小命,今後離那活閻王遠遠的,便有如劫後餘生。
在江懷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聽得那句“跟着我走”的交待,丁梧亮以爲纔剛清醒又要去那刑室,如何不忐忑?有心賄賂這宦官爲他求情,奈何別說錢財玉佩,眼下連這身粗布衣裳也並不屬於他,空口許諾可不足讓這些貪得無厭的閹宦動心,丁梧亮別無他法,只好顫顫兢兢在後跟隨,一路上求神告佛,千萬不要再落在那活閻王手裡,這回用刑者無論是誰,只要盤問一句,他必定如實交待。
似乎各路神佛總算聽見了丁梧亮暗中的祈求,這回他並沒有被帶去那間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刑室,沿着遊廊繞了一陣,也不知通過了幾扇月亮門,卻是到了一處花苑,紅梅尚未開敗,在微白的陽光下瑟瑟,青石路鋪成的甬路光滑如鏡,直通向一座攢角梅亭,朱衣女子坐在亭中,正執捲來看,身邊跽坐在的彷彿是侍女,發上卻佩着珠釵,似是聽見了腳步聲,側臉看來,好一雙清冷嫵麗的妙目,好一張美若天仙的面容。
“王妃有話要問,放尊重些!”江懷眼見丁梧亮被扈孃的姿容震驚,連腳步都亂了章法,冷笑一聲提醒。
到了這地步,此人居然還有閒情覬覦美色?
聽說那朱衣女子便是晉王妃,丁梧亮徹底鬆了口氣。
柳妃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又是世族千金,總不會比晉王還要難纏,再者這梅亭花苑,也不像用刑的地方,今日應該不會再受皮肉之苦了。
人便是如此,尤其像丁梧亮之流,一旦感覺到危機解除,便又會產生矇混過關的心思。
十一娘雖然被稟知人犯帶到,她卻無動於衷,依然專注於手中書卷,倒是一旁的扈娘開口問道:“人犯可有話交待?”
這座梅亭並不闊大,是以丁梧亮雖然跽跪在外,倒不阻礙與亭中人交談,但爲了顯示誠意,他仍然故意敞亮着嗓門:“王妃恕罪,小民再不敢隱瞞,小民確是聽聞鄭遠污告小民故殺其子,怒不可遏,故而想要教訓這背主之人……”
污告?教訓?
十一娘心中一哂,看來自己模樣生得太善良了。
她只是用手輕輕敲了一敲膝案,甚至懶得打量這狂徒這一眼。
扈娘便嫣然一笑,眼睛裡似有風情無限,那薄脣微啓,語氣也不露絲毫慍怒:“有勞江內侍,將那塊烤肉,呈上給丁郎君品嚐吧,雖是過了兩日,但這時天冷,應不至於腐壞。”更兼慢條斯理一句:“再往府衙稟告一聲殿下,便說丁郎君甚不知趣,還得煩請殿下再行規勸。”
丁梧亮心中一寒,直到這時,才徹底沒了窺賞美色的心思——晉王夫婦皆是蛇蠍心腸,好一雙狼狽爲奸狗男女!
卻再不敢偷奸耍猾,他實在已經被嚇破了膽,整個人幾乎趴在了地上,哀嚎道:“小民認罪,鄭遠子確是小人故殺。”
只要從晉王府這地獄脫身,將來有的是機會逃脫,丁梧亮固然知道故殺會判死罪,可他這時更加懼怕的是活着受罪。
十一娘又哪能不知人犯心中的饒幸呢?
她這時方纔放下書卷:“丁四郎,當年故殺鄭遠子,不是你一人動手吧?都有哪些幫兇,你一一交待出來。”
丁梧亮一怔,他當然沒有爲家奴擔罪的意識,卻也知道王妃用意何在,要是真將那些人一一交待,只怕將來便沒法子翻供了。
“怎麼,你還打算着日後翻供,聲稱是屈打成招?”十一娘也不怕暴露意圖。
“不敢,小民不敢。”丁梧亮狠狠一咬牙:就算不能翻供,被太原府治罪,只要從晉王府脫身,毛府尹必然會想到辦法助他逃脫,於是哭喪着臉:“只事隔已久,小民記不起許多人,只記得是讓家中總管徵集人手。”
十一娘便衝扈氏微微頷首,讓她問清事發經過,丁家總管姓名,寫成罪供,讓丁梧亮簽字畫押。
眼瞅着丁梧亮被江懷帶了下去,扈氏忍不住問道:“這樣便算罪證確鑿?”
“交給薛少尹,自然可以審成罪證確鑿,就算毛維在場聽審,也保管他找不到任何紕漏。”
“這人犯果然是被殿下嚇破了膽,明知死罪難逃,也不敢狡辯了。”
“嚇破膽也是事實,只丁梧亮心中,應當還存饒幸。”十一娘卻道:“既然府衙審決,晉王府便不能再扣押人犯,而故殺判死,地方當交刑部複覈,丁梧亮並不知朝中人事,大約以爲只要從晉王府脫身,待毛維通融刑部,說不定複覈時就會有變數。”
說到這裡,十一娘笑了一笑:“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眼下刑部尚書,是我世父擔任,又哪裡是毛維可以通融?”
柳信宜雖得太后信任,走的卻是韋遠平的路子,與謝、毛黨並不和睦,哪裡會賣給毛維情面?毛維這時,也必然不敢承認自己意欲爭取晉陽丁之流對抗新政,爲了一樁人命案,絕無可能驚動太后,可以說只要太原府審決,丁梧亮這顆人頭便一定會落地。
“妾身當年隨阿母在外賣藝時,彷彿聽說過有些死刑犯,因家人賄賂獄吏,用他人頂罪,倘若毛維要救丁梧亮,說不定也會用這法子。”扈氏提醒道。
“咱們花了這麼多心思,一定要將丁梧亮治死,毛維哪裡會冒那大風險偷樑換柱?要是又被咱們逮個正着,連他也脫不了干係。”十一娘篤定道:“只要毛維不能明正言順爲丁梧亮脫罪,便會下定決心捨棄這枚棋子,再說,那司法官劉力很快便要被撤換了,將來太原府刑獄,可不由毛維掌控。”
就像十一娘堅持要將丁梧亮、於墉一流明正典刑,毛維要爭取的,也在於讓丁梧亮逃脫指控,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向正在觀望的世貴顯示他的實力,用作爭取人心的籌碼,丁梧亮一旦被判死罪,毛維這局便算輸了,縱然是暗中將丁梧亮救出,他也不敢公之於衆,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卻白白要擔當事漏被察的風險,區區一個晉陽丁子弟,並不值得毛維不顧得失解救。
然而這些事情,十一娘與毛維這兩個對弈之人清楚,身爲棋子的丁梧亮卻並不明白,十一娘當然不會摧毀他的饒幸心,自然是要縱容他爲免刑訊之苦,以退爲進的行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