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殿下一腔溫情脈脈,這回總算沒有被王妃忽略不察,也是一番“小鹿亂撞”,奈何卻並不是出於怦然心動,大是警覺防範——原來這些天來,殿下不但寬容大度,甚至格外體貼關照,又是送禮討好,又是禮遇師長,十一娘又不是泥胎木塑,哪能毫無感知?於是越發懷疑自己那回過量,定是泄露了些許隱情,雖不至於讓這位動疑,難免會存困惑,所以心裡七上八下疑神疑鬼,剛纔便在“引誘”之下,一不小心又再多嘴。
她也算是小心謹慎之人了,奈何與晉王相處,不可能如同應付韋太后,一味地寡言沉默端方持重,交流接觸更多,總難免疏忽大意時候,而賀燁之敏銳善察,比韋太后更勝一籌,總而說來,與晉王殿下相處更比韋太后“艱難”許多,分寸更不易拿捏得當,讓十一娘備感吃力。
故而必須小心防範這位的“美男計”,於是十一娘打醒精神,格外認真地一番長篇大論。
“我可不是恭維之辭,雖說來,要想挑撥丁牢則對毛維心生不滿,只要瞭解他之企圖,這並不算難,可要讓丁牢則踩入換置田地陷井,少不得讓他身邊人進言,收買籠絡是下策,若要天衣無縫,便得這身邊人自發自覺,如此一來,殿下就得先一步摸清丁牢則手下性情,方能有所針對佈下陷井。”
“還得揣摸透徹丁牢則心態,縱然是已然逃避千頃田稅,但被定爲中戶,仍存憤憤不平,料到他必然會與其餘黨徒蠢蠢欲動,往太原府衙拜會毛維。”
“一方面,又得諳知毛趨脾性,料定他見晉陽陳、丁二家再無利用之處,會敷衍了事,不將丁牢則所求上心,卻當得知薛六哥已經察實丁牢則轉移田產這把柄後,以爲薛六哥會利用時機將他與黨徒牽連問罪,如此一來,毛趨勢必會求自保,逼示丁牢則簽署文書。”
這便是當日,陸離先等丁牢則送上門去,結果卻將他晾在那裡久等的因由——賀燁沒法未卜先知,拿不準丁牢則什麼時候纔會入甕,只好待他入甕,再請毛明府。
“整個計劃到此還不算告成,殿下必須還要早一步摸清其餘黨徒根底,如那簡眺,是死心追隨毛維豪族中,頗敢擔當,並老成持重者,故而方能使暗殺計劃這樣順利。”
“中城春風酒坊,以及小鳳家,實際背後東家皆爲簡眺,故往往宴客飲談,簡眺多在此二處,想來這兩處,殿下都安插了暗線,用以配合艾綠行動,扈娘與艾綠甚至早早喬裝,熟悉過二處地形佈置。”
“畢竟晉陽丁宗宅牆高院深,又有看家護院,依艾綠丫頭眼下本事要想潛入刺殺,並做到安然脫困實不容易,我猜,殿下擬定並非單一計劃,若是丁牢則不受簡眺好意,沒有因爲酩酊大醉而在外留宿,這回刺殺行動,必然便不能只讓扈娘師徒擔當了。”
“因此別看只是謀刺丁牢則,讓衆人疑心是毛維殺人滅口,要達成目的,必須洞察各人心性,推敲其會有什麼舉止行動,處處安排妥當,又哪裡如殿下笑謔一般簡單呢?”
王妃這般誇讚,倒是頗讓賀燁受用,不免再生“得寸進尺”之心,便用那指頭輕敲豎起那隻膝蓋,閒閒說道:“王妃既承認我這回功勞,不知如何嘉獎?”
“殿下但管開口,只要力所能及,敢不盡心?”見晉王殿下因這恭維,當真不再糾纏舊事,十一娘暗暗鬆了口氣,表現得格外爽利。
這似乎說明,就算露出些許“馬腳”,還沒重要到讓賀燁刨根問底的地步?
卻見原本慵坐懶倚的殿下突地端正,那上卷的脣角以及飛展的長眉怎麼看怎麼不懷好意,十一娘心中“咯噔”一下,幾疑不知不覺中又踩了一腳“陷井”。
賀燁心中卻正竊喜:“王妃這話當真?”
險些沒有直接了當:若邀王妃共度春宵,將夫妻之情轉虛而實,也算是“力所能及”吧?
到底還是顧忌着唐突冒犯,生怕會讓王妃厭惡牴觸,晉王殿下強忍住非份之想,決定循序漸進:“我這會兒也覺得有些泛困,莫如王妃也替我摁捏一番顳耳,權當嘉獎之一?”
十一娘如釋重負,還好還好,是自己杯弓蛇影了,連忙莞爾一笑:“不過我可不如殿下手法高妙,不能擔保立能緩解疲倦。”
說話間已經施施然起身,繞去了賀燁身後,她要矮着一頭,半跪着當然免不得高擡雙臂,爲了省力,便站立着爲謀殺丁牢則有功的燁大王解乏,小心地用那指尖,輕緩在顳角摁轉,卻不防那袖口襟上,衣香陣陣,被一貫厭煩甜香郁息的某人深深吸入肺腑。
只是這回,賀燁非但沒有不悅地蹙眉,甚至愜意地閉目。
王妃連用衣香,都似乎與衆不同,不濃郁撲鼻,卻清幽飄渺,沒有置身於萬紫千紅的浮躁,更似如蓬萊瑤池那仙葩之息,若即若離間,沁人心脾,眷念非常。
好吧,殿下承認他不知蓬萊何處,更未曾見識過仙葩神草,這大約也就是愛屋及烏之情。
不由想起當年,與阿兄把酒談心,兄長詢問可有引他傾心女子,那時他正憂處境,哪有心思顧及兒女情長,很是不以爲然,說了什麼話記不確切了,意思左不過堂堂丈夫,做何困於男女之情,他平生最厭,便是諸如相思情長一類詩文,大約那時見阿兄深受喪偶之痛,以至於折磨自身,他也是心存勸諫之意。
阿兄什麼反應?
苦笑搖頭:“燁弟尚還情竇未開呀,待你真有傾心女子,也便知道了……得爾傾心者,一笑一顰盡皆美好,若能與她兩相廝守白首攜老,縱然舍卻至尊之位富貴榮華也在所不惜,而若失去,世間一切都沒有意義,餘生不過行屍走肉苟延殘喘罷了。”
時至如今,固然賀燁其實並沒有體會到這樣刻骨銘心的情愫,平白無故,自也不會去設想在權位志向與鍾情女子之間如何抉擇,但卻初嘗相思之情,倒是理解了何謂但得傾心者,諸般皆美好的奇妙滋味。
正如此情此境,雖無更多的繾綣旖旎,無非是那指尖一點親密,衣香絲縷纏綿,卻恨不能這月夜無盡,從此坐忘俗世煩擾。
終卻是奢想罷了。
王妃剛爲殿下“解乏”十餘下,扈娘師徒便已歸來,聽着那丫頭驚喜的一聲:“這下好了,雖不能爲殿下緩除睏倦,也可以放心安置。”殿下不由揉了揉眉頭:這世上竟然還有比他更加不解風情之人!
難道這就是所謂“一物降一物”?
故而當聞艾綠眉飛色舞地演說其實一點不存驚心動魄的經過,又見王妃居然聽得興致勃勃,晉王殿下心中悒鬱幾乎摧長出了葡萄藤,又快又密地攀爬上來,把袖子一甩,擡腳便走,留下一句“我先安置了”,頭也沒回。
走出老遠,又聽見王妃笑慰艾綠:“殿下今晚等消息,可睏乏得狠了,難免惱怒。”
賀燁腳步便越發快了。
但惱怒卻是不曾的,故而一覺醒來,並不擺臉色給王妃瞧,不過懶懶靠在榻上,詢問王妃今日又有哪些安排,暗示着橫豎無事,他乾脆賴在玉管居,王妃若有空,應當作陪。
“今日是袁娘等來王府面見日子,眼下她與幾個世族娘子,關照着軍屬日常有無困苦,又有貧苦百姓疾憂之務,義診雖有董醫正擔當,但補給藥材發放粥米,諸如種種,卻得袁娘子等經管,故而每隔幾日都會來王府報記,領支錢糧等物,待了此一樁,下晝還得與六哥碰面,處辦稅令頒行後諸多事務,又兼這些時日,任姬來往甚勤,殿下爲防被她撞見,縱然留在玉管居,也只能困在宴息處,豈不憋悶?莫如去市坊酒肆消遣,說不定能聽察一些動靜。”
王妃依然是不察殿下有意親近的心思。
賀燁聽聞王妃不得空閒,自然也不願“獨守空房”,沒多糾纏,照常潛回章臺園,不過當下晝時,聽說王妃去了溯洄館,立即“糾纏”上了阮長史。
阮嶺大是疑惑:“舅父關心新政之事,往溯洄館去也就是了,做何拉我一同?”他眼下可不比得遊手好閒之時,手頭許多事務經管呢。
“你還道眼下是剛赴藩那會兒,這麼多耳目,依我這脾性,可不與絢之一類正人君子交好,往溯洄館去豈不蹊蹺?不過你既是長史,又是我外甥,從前又花天酒地,與我臭味相投,我來尋你消遣永晝,便是理所當然,但世人皆知,嶺兒對絢之糾纏不休,故而拉着我一同去溯洄館,更是合情合理了。”
阮嶺翻了老大個白眼:誰與舅舅臭味相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