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得孟九嫂如此委婉,彷彿太過見外,想晉王妃“日理萬機”,不過是爲家族一個女孩兒的婚事,勞動晉王妃專程修書拜託賀湛爲其擇婿,的確顯得“勞師動衆”,但袁氏一來不能推脫嫂嫂的請求,再者也的確疼愛她這位堂侄女,確也希望侄女有個好姻緣,只好硬着頭皮麻煩王妃,她又何嘗不知道,只要開了這個口,王妃必然不會拒絕推脫。
十一娘果然暗忖道:莫說太原孟一族對新政鼎力支持,以及聽鄭姐夫連連稱讚,飛笛君之才幹對重建雲州大有益處,只看着阿袁這段日子以來兢兢業業,爲我處理了不少力所難及,我也萬萬不能拒絕她這請求,又孟六娘那嫡母,倒也的確是爲庶女真心打算,否則即使在魏衡安身上險些看走了眼,憑太原孟嫡宗人脈,難道還找不到一個才品兼優之青年俊傑?之所以捨近求遠,提出讓十四郎爲這媒人,無非是看着明年春闈,想爲孟六娘擇一個準進士。
她又很能理解孟六孃的心情,雖是大族閨秀,奈何是庶出,別說被相等門第寄以重望的嫡出子弟,便是庶子,只要才華資質得到家族認可,重視培養,大約也不會答應娶庶女爲妻,適合孟六娘者,要麼是旁支嫡子,要麼是嫡宗庶子,且極有可能是資質平平者,更甚至於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
孟六娘顯然是因看不上這一類人,方纔傾向於好學上進的寒門士子,寧願與志同道合者同甘共苦,也不願與坐享其成者錦衣玉食。
可她嫡母,若非將之視爲親出,單隻爲賢名考慮,大可從了孟六娘心願,隨便爲她擇個出身寒門,人品才華都說得過去的夫婿,根本不用操心女婿將來能否金榜題名,庶女是否受苦受累,哪裡會苦心籌謀,求到晉王妃面前?
女孩是真高志,嫡母也的確寬慈。
十一娘雖不是愛管閒事之人,但歷來也樂意成人之美,故而答應下來,就並沒一點勉強了。
“這也不算件事,眼看着新歲將至,我雖遠在晉陽,自然也不能疏忽向師長賀歲,屆時告訴一聲十四兄,再煩請真人督促,想必他縱然忙於公務,也不至於大意遺忘。”
孟九嫂趕忙道謝,客套一番,才又提起另一件事:“太原府也設建官窯,不過因爲民衆信任王妃公佈允諾之酬勞,非但不牴觸徵爲窯工,甚至好些苦無生計者,大望能被官窯僱傭,妾身只以爲這也算是一件利國利民之益政,哪曾想到……”
似乎斟酌一番言辭,孟九嫂還是難免顯得語氣冷沉:“妾身接觸之人,並非走投無路,那幾位,實則一直爲商賈僱工,而且均爲技師,只因原在之境,官府強徵技師入窯,幾位因知官窯苛虐僱工,若屈服,非但不能按勞獲酬,甚至不能保證安好!朝廷頒發廣設官窯之令纔是多久?因勞役之苦,死傷之數竟然已讓民衆膽寒!多得這幾位技師之記僱主甚是仗義,聞知官府意欲強徵之後,暗助技師逃亡,並建議他們前來太原,說是雖然也難免服從徵令,不過晉王妃仁慈,必定不至於苛虐。”
十一娘雖然早已想到了弊政會帶來的惡果,也猜到孟九嫂的用意,這時卻仍然忍不住問道:“那些甚至無力逃亡者,現下如何?”
孟九嫂卻又一哂:“妾身當初,原因着自己所處環境,尚且以爲雖說目下難比盛世之治,倒也並無大患,直至獲王妃恩許,真真正正涉及民生,方知坐井觀天!怎能想象晉陽城中,居然有如此多百姓掙扎於貧苦飢寒,莫說疾患,居然連擁有田宅之家,也會發生將才剛出生女/嬰活活悶死之事?盛世之治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而到如今……數十年鄰里,僅爲一棵果樹歸屬,甚至就能殺傷人命!妾身實在以爲,這不是人心甘願邪惡,而是逼於無奈,我們看來是小利紛爭,在犯事者眼裡也許就關乎生死大計!”
孟九嫂越說越是激動,甚至上前一步,擋住王妃悠哉樂哉的步伐:“多少地方窯工,甚至比從軍還要艱險,說九死一生都算樂觀,簡直就是一入官窯,斷無生機!不斷有人病餓至死,但官窯還要維持下去,於是不斷征斂,逼得越多人背井離鄉,甚至死於逃亡之路!王妃,不用長此以往,妾身以爲,若任其惡化……覆國之憂許就在這轉眼之間!”
十一娘當然明白孟九嫂這話不是杞人憂天、言過其實,她也相信今日到場這些女眷們,情願出人出力協助新政,並不是爲了從中獲得私利,若無一顆憂國憂民的心,以及爲君國略盡綿薄力量的志向,哪至於這般辛苦勞碌?就算百姓深受飢寒交迫,這個國家可能覆滅,但對於貴族而言,相比貧苦百姓自然有更多退路,且看如毛夫人之流,存在一絲半點憂患意識否?還不是照樣貪圖享樂窮奢極侈,管得布衣貧民死活疾患?
可是眼下,畢竟連孟飛笛等等都並不知道晉王府的全盤計劃,十一娘當然也不可能向孟九嫂等女眷交底,直言痛斥廣設官窯這一弊政,揭穿韋太后的真實面目。
她只能彷彿敷衍般地詢問:“孟九嫂有何高見?”
“妾身以爲,王妃應當上諫太后,廣設官窯實爲弊政,若不立即禁止,恐怕便會引發民亂。”
果然會有這樣的建議,十一娘連連搖頭:“可是廣設官窯的確能夠極大緩解賦收不足,我若將此政令批爲弊謬,卻不能提出其他有效辦法,太后必然不會採納,又那些贊成推崇設窯令之官員,務必也會批責我居心叵測危言聳聽,我受幾句責備倒不要緊,倘若甚至因爲此事被政敵抓住把柄,蜂起彈劾,恐怕便會影響太原局勢。”
孟九嫂雖說只是婦人,論理並不熟諳官場套路,只是因爲過去也常聽丈夫論及時政等等,倒是要比普通婦人見多識廣,也可以理解王妃這話裡的內涵——設窯令畢竟是太后以天子名義頒發,目的便是爲了解決財政之困,晉王妃除非有更好的見解,否則只批駁而無建樹,極有可能被毛維之流栽上頂陷構的罪名,要太后真被這些奸小說服,將晉王妃調回長安,縱然還有薛少尹在晉陽,卻沒了晉王府在背後支持,根本便不可能與毛維對抗,別看新法已然頒佈,只要太原府重新落在毛維手中,如今有利民生的局面只怕立即便被顛覆,王妃所作諸多努力盡皆付諸東流。
但她仍不放棄:“王妃難道就沒想過,將新稅法推行至全國,纔是根本解決賦收不足,國庫虛空辦法?”
“莫說全面推行新法,僅就太原一地,起初不也引起豪貴牴觸?孟九嫂應當明白,新法之所以能得太原世族及少數豪族支持,進一步如今時局面,得獲所有豪貴接受,根本原因究竟是什麼。”十一娘微微點醒。
袁氏這才冷靜下來,細細分析:其餘不提,便說夫家諸位親長,乍一聽聞太原將行新法,要比從前交納更多賦稅,雖然沒有立即心生怨懟,決意抵制,然而也並不似如今般心悅誠服,而是抱定暫且觀望的主意,直到後來,逐步明白朝廷推行新法已是勢在必行,毛維明顯不是晉王妃的對手,終於才擇晉王妃示誠。
太原孟固然不會爲了錢財之利抗逆政令,但若是晉王妃不能壓制毛維,孟氏一族必定便會一直觀望下去,那是因爲縱然向晉王妃投誠,不僅得不到絲毫好處,甚至還會徹底得罪毛維,憑白無故多了個敵患。
之所以從觀望遲疑到此時鼎力相助,其實也是因爲損失錢財事小,投誠晉王妃能夠獲得更大的政治利益。
想到這裡,袁氏也就恍然大悟了。
既然連太原世族都不是真正爲了君國與百姓考慮,而是因爲自身利益才遵從新政,那麼又怎麼要求天下豪貴都大公無私,心甘情願承擔重賦,以分減貧苦百姓的負擔?
太原府雖然能夠順利推行新政,可這對於全面實行變法,過程經驗,其實並不能夠借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