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半錦帳,其實至始至終都未垂下。
燭火映入帳榻之內,不明亮,且朦朧。
但呼息之間的距離,已經足夠讓賀燁看清女子眼底,那幾乎是一掠而過的神彩。
再無計量,少了幾分清明,多了幾厚慌促,隨着這一掠而過的是,猛地收緊的指掌,攀握在他的肩膀上。
他那兩稍指尖,恰恰觸及她身體的底限,收縮與放肆,一樣明顯。
當她瞳孔幾乎不能自抑地擴張時,他適時讓目光侵掠,直直刺入她的眼底。
已經沒有了笑意,幽深一如佈滿暗藻的沉潭,隱藏的牽絆,只對咫尺之間的這人。
他吸氣,又摒住,盡力溫柔着,讓女子聽清他的隱忍,還有熱切。
他說:“伊伊,我要進來了。”
他們都睜着眼,凝視着彼此,她的手攀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託着她的腰身。
十一娘沒有任何迴避,因爲她明白此時此刻的關鍵與重要。
她至少要讓他明白,她是心甘情願的,青澀的身體,卻有堅定的內心,她其實明白最好的方式無非熱情的逢迎,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做不到。
如果賀燁是敵人,她想或許最穩妥的方式便是斬草除根,因爲越是深入瞭解,她越沒有勝算,可事情偏偏發展成爲,她不能除去他,只能用虛以委蛇的方式,可是要瞞騙此人,十一娘並沒有把握。
而這具敏感的身體,對於疼痛的感覺也必然敏銳。
只那痛感停留僅只呼息,腰後的某個位置忽然有暖意逼入,十一娘纔剛驚異地感覺痛感全消,又忍不住急促的一個喘息,兩靨頓時滾燙,原本攀在男子肩膀的手,順勢滑下腰際,她有些驚慌的看着越發逼近那一雙眼,不知不覺自己眼中已然秋波漾漾。
然後就感覺一陣強烈的侵襲,稍稍疼痛之後,一陣暖意瀰漫血脈。
可是越來越忍不住要呻吟出聲,這讓十一娘更覺羞窘,緊緊咬住嘴脣。
到底還是閉上眼,不看他動情的模樣。
過程並不難以忍受,但因爲心情複雜,十一娘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無法真正投入,雖然她下意識地收緊手臂,用意是想迷惑那個彷彿已經沉淪的男人,可是並沒有把握矇混過關。
她甚至還能感覺,他依然隱忍着的,並沒有盡興時候,卻緊緊摟着她的腰,在她耳邊重重呼吸着,密切疊合的身體,從緊繃到鬆弛。
憐惜的親吻,從眉間一直到腮上。
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的背貼着他的胸,兩人都沒有說話,但十一娘知道賀燁並沒有入睡。
他的手臂一直環繞在她的腰上,很溫順,沒有任何唐突。
十一娘漸漸心慌,因爲不知摟着她的人,這時有沒有憤怒和不滿。
然而彷彿正是爲了安撫她,聽到那一聲溫和,慵懶,卻有笑意。
“沒有讓你覺得難受,我還算成功。”
男子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讓十一娘覺得必須要有所表示。
她翻了個身,主動摟着他的腰,並將臉埋入他的胸膛。
這一刻,她竟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與踏實,就像完成了最爲艱鉅的任務,前途再無荊棘,事後十一娘偶爾想起這晚,其實也驚異自己當時的樂觀。
因爲很多年後,她才明白這晚的樂觀,是多麼自以爲是。
她從來沒有真正騙過這個男人,這個姓名賀燁的男人,這個在將來載入史冊的男人,他確有一顆慧心,一雙智眼,從一開始就注視着她的勉強,她的虛僞,她的無動於衷。
可是在這個晚上,賀燁選擇了受騙,選擇了不拆穿,他樂意陪着懷中女子,一齊扮演情投意合兩心相許,彷彿如此一來,他們就真正能夠白頭攜老永不離棄。
太原的初春,與寒冬無異,但這一個夜晚,依然讓兩人用不同的心情銘記在此生。
後來,其實都沒能入睡,十一娘很久後想起,才驚覺他也並沒有甜言蜜語、山盟海誓。
似乎到了天色將明時,才聽他說起“雙機引”,什麼主香與引香,十一娘並不瞭解的江湖門派,她至始至終卻不明白的是——“雙機引”只對有情人有效。
不過十一娘聽了許多,準確把握一個重點。
“公羊氏若真被太后所用,此毒必然來自宮人。”
“你能確定兇手?”賀燁問。
“原本有個重大嫌疑,可聽殿下這麼一說,我又猶豫了。”
賀燁十分警醒:“你起初懷疑秦霽?”
十一娘也不隱瞞:“的確。”
說這話時,她的額頭依然抵在賀燁的胸前:“先說齊、謝二位媵人,並無害我動機,再論任氏,雖對我有所忌備,但此人狡智,必知這時陷害我毫無必要更有可能引火燒身,餘下一個元氏,姑且不論她是否有此手段智計,她身邊惠風,據說智計野心都不容小看,怎會爲一個註定失寵之元氏,甘逆太后在此時便加害我?任氏這回甘受利用,無非是打着坐收漁翁之利算盤,否則絕不會傳話婷姐姐。”
既然這幾個媵人均無嫌疑,用排除法,只剩一個秦霽了。
不過十一娘倒也不能肯定:“秦霽身邊雖也有太后耳目,但此耳目萬萬不會聽令於她,是以如若公羊氏當真投誠太后,秦霽便不可能是幕後指使。”
“所以,任氏仍然嫌疑最大。”賀燁分析道:“此人才在你手裡吃了虧,當然知道你機警敏銳,說不定會想,她若牽涉進此樁事態反而能打消你對她之懷疑,有把握嫁禍秦霽,抑或六姐,總之她便能穩收漁翁之利。”
“可是任氏並沒機會投放引香,她今日雖說到場,卻是在事發之後,而今日自從我去溯洄館,唯有秦霽之婢女一個外人現身,相信溯洄館中僕婢皆爲薛六哥親信,不大可能被外人收買。”十一娘微挑眉梢,稍稍拉開距離,幽黯中,直視賀燁:“這些薛氏家僕,盡爲長安別苑舊人,倘若出現內奸,只怕太后已經察知六哥早已臣服殿下,抑或是,秦霽手段了得,收買溯洄館中僕役,那麼她必然也能洞知我與殿下早爲同盟,所以纔會如此忌憚,纔會用此計劃離間。”
賀燁微微蹙眉,思索一陣,甚至撐着身子坐起,帳外孤燈昏火,映照出一側冷竣面容:“要是公羊氏並非臣服太后,而是臣服武威侯……”
公羊氏若身在廣陽軍營,倒也暫時不懼江湖仇家追殺,可這個假設卻讓賀燁脊樑一冷,因爲如若武威侯暗藏這麼一個用毒高手,卻是要比人在太后陣營更加可怕!更關鍵的是如若真相果然如此,那麼他對秦氏一族的判斷從開始便發生錯料,武威侯父子並非不懂權場人事,不識世故變通,忠心爲國抵禦外敵!
而是一早懷有擅權之心,那麼秦霽自請媵位,便不是出於一個女子的私慾,武威侯那副無奈的嘴臉,就完全是僞裝。
甚至被武威侯視爲家族棟樑的長孫秦無鬱,當然也不是那麼正直可靠,賀燁並不是容不得臣屬懷有私心,可這份私心並須有個限度,絕不包括佯作忠直,實則奸滑,試問一個祖父,一個父親,一個兄長,爲了掩示野心勃勃,將所有黑鍋讓秦霽這麼個女子揹負,這樣的人,將來可會忠於君國?
十一娘眼見賀燁如此神情,便知他在擔心什麼,連忙開解道:“武威侯不至於,殿下當初可是毫無勝算,倘若武威侯一心只有權欲,何不用心爭取太后信重?根本沒有必要臣服於殿下,如此曲折獲得廣陽兵權。再者相信憑崔公小心謹慎,也不會錯看武威侯,此事疑雲重重,必須要察明黑白,水落石出之前,殿下不可武斷。”
十一娘承認自己說這番話時用了機心。
因爲過程雖然有許多她還想不通透的關節,但真正懷疑之人其實只有一個,秦霽而已。
只有秦霽意在後位,意在賀燁的愛寵,纔會視她爲必須剷除的絆腳石,至於爲何要安排那個婢女,無非因爲秦霽斷定無人諳識“雙機引”,絕不會想到僅只一個婢女在場耽擱不到一刻,就能成功投放讓人迷惑心智的媚藥,也只有秦霽明白賀燁對任氏一直心懷疑備,順理成章便會鎖定她爲嫌疑。
任氏雖然也有動機,但她絕不可能洞悉賀燁看似愚狂實則機警,否則太后只怕已經洞察真相,這回便不僅僅只是動用媚藥而已,太后如若授意任氏動手,針對的人便必然是賀燁,而不會是她這個晉王妃。
只有秦霽,因爲對賀燁的心機有所瞭解,行事纔會如此小心翼翼。
十一娘其實並不厭惡秦霽,因爲她清楚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的規則,她也不會鄙夷秦霽圖謀母儀天下的野心,做爲武威侯唯一的嫡孫女,輔佐賀燁實現志向的功臣,秦霽有此野心並非癡人說夢,針對她這個晉王妃其實理所當然。
然而既已經確定她們兩人是你死我活的境地,十一娘自然也不會存在婦人之仁的善心。
你已亮劍,我怎能坐等利刃逼喉?
所以從這一晚開始,她對秦霽是真正動了殺意。
看似爲武威侯開釋,實則是爲加深賀燁對秦霽的更加厭惡。
你爲私慾,尚且置家族親長不顧,可我爲大局,卻能保全秦氏滿門,讓晉王繼續信任你的父祖,你的兄長。
十一娘或許不懂得如何色誘一個男人矢志不渝死心踏地,但她卻能掌握心懷大志的晉王殿下此時此刻愛憎喜惡,所以她輕輕一笑:“這件事情,便由殿下察明處斷,十一不會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