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一場雲雨恩愛後卻無心睡眠,已是不庸置疑的結果。
黎明時分,賀燁已然梳洗着裝準備前往溯洄館,不過當聽十一娘說道稍後意欲探望陸離時,也不管碧奴與阿祿二婢收拾牀榻時如何眉來眼去、暗自興奮,暖閣門前,他駐足回身,看着蒼白天光下女子一雙明眸清亮,殿下的脣角一挑柔情,與她曖昧的耳語。
十一娘便也打消了探望的心意,因爲她聽信了賀燁的提醒。
一切水落石出前,婷而同樣身負“嫌疑”,必定阻止王妃與薛少尹“串供”,以坐實她心懷不軌的指控,既然晉王是婷而的靠山,那麼當然會言聽計從,阻撓十一娘前往溯洄館纔是理所當然,否則豈不讓任氏等人生疑?
而這件事情的真兇無論是秦霽抑或任玉華,明面上都只能以陸離突發急症審結,也只有“愚鈍”的晉王殿下才能在保全婷而的前提下,不問青紅皁白倉促了斷。
如若十一娘不依不饒,那必然得有一個說法向太后交待,可無論是秦霽,還是婷而,都不能做爲這件事端的責任承擔者。
目送賀燁的背影,轉過長廊一角徹底隱沒,十一娘也轉身回了暖閣,窗外一枝梅紅豔麗,她的眼底卻滿布陰晦,她把這件事情全權交給賀燁,其實也有試探之意,不知晉王殿下最終會給她個怎樣的“水落石出”?如若察到最後,秦霽成了清白無辜……
那麼很多事情似乎已成定局,比如她並不樂意的刀兵相見。
沒有辦法,賀燁,爲裴鄭二族洗清冤屈是我必爲之事,但倘若我在你心目中尚且不如秦霽,我們還有什麼可能和平相處?
阿祿尤自不覺兩個主人之間看似溫情脈脈實則危機暗伏的情形,甚至不顧碧奴的阻撓,依然將“恭喜王妃”的話當面道賀,十一娘看着她真誠欣喜的一張面容,一笑垂眸,看似羞澀,實則黯然。
她並不願意欺騙這個忠心耿耿的丫頭,就像她其實並不願意欺騙賀燁,可是她從來就沒有選擇,因爲除了那個必須達成之目的,她甚至並不會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新生,這個世間對她的牽絆,從來就只有一條,否則她情願死去,與親人團聚九泉幽冥。
這個等待並不漫長,三日之後,十一娘便從賀燁口中確定了真相。
“我很抱歉,明知這場事故險些造成你我離心,甚至險些造成我與絢之反目,可我眼下,不能處置……”
十一娘卻如釋重負,因爲這場事故雖然險惡,但到底還是,沒有造成任何隱患。
不過溯洄館的警備依然並未解除,因爲晉王殿下尚未對衆宣佈“真相”,晉王府裡仍有議論紛紛,一衆僕役都在猜測薛少尹是否被人投毒,王府裡是否混入了潘遼細作,抑或是那些被薛少尹整治過的晉陽豪族下手,甚至有人斷定真兇其實是晉陽陳,因爲有個莫名其妙逃匿的僕婦,正是姓陳。
而陸離在三日之後,終於徹底醒轉,意識還未完全清明,便遭遇司馬仲口若懸河的一場臭罵,簡直不需回憶,便記起來究竟發生何事,只是從司馬先生的斥責裡,陸離同時明白身中媚藥一事竟然未被勘破,這讓他如釋重負。
此事既然連司馬仲都未曾察覺,想來並不會對十一娘造成任何危險,他之所以在情難自禁時寧願冒着生命危險飲灌烈酒,首要無非是保證十一孃的清譽,再其次,他也不願在十一娘面前失態,讓苦心隱瞞的秘密如此不堪的揭露,他知道她或許不至於怨懟,但一定會有負擔,那麼兩人之間,如知己戰友一般相處也是不能了。
那是薛陸離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結果,值得他付出性命阻止。
可是陸離的安穩踏實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爲晉王駕到。
“絢之不需多禮。”
起初之時,賀燁甚是心平氣和,將意欲起身見禮的陸離摁住,又詢問了一番“可覺好轉”的過場,轉而便揭穿了“雙機引”一事,不忘註釋這是一種媚藥,跟着將這幾日以來的察獲告訴,可偏偏不說如何處置,莫測高深地住了口。
賀燁看着雖說在他阻撓下,不得不半靠牀榻而坐的男人,因爲這場劫難,臉色更比往日蒼白幾分,嘴脣更加沒有一絲血色,氣息虛浮,瘦骨嶙峋,只有那雙眼睛,依然如昔的清澈坦然,賀燁這回確定不是錯覺,這雙眼竟然與十一孃的眼如此相似,彷彿他們具有相同的靈魂與理念。
“此事看來,也只好不了了之。”明明感應到賀燁的逼視,陸離心中雖然困惑,可眼睛卻仍然不避不讓。
賀燁一笑:看吧,連見解都如此類似。
撇開正事,賀燁更加逼視陸離:“‘雙機引’雖說玄奇,可以斷定,除澹州田門以外,世人不能諳斷,然這一味媚藥亦有限制,便是隻對有情人有效。”
陸離蹙眉,心中難免“咯噔”一下。
“王妃無礙,絢之卻甘冒生死攸關,爲避陷井,不惜觸犯病忌……”
賀燁話未說完,陸離已然坦率說道:“不錯,早在王妃大婚前,薛某的確已然動情。”
愣怔的人這下反而成了賀燁。
他曾經懷疑過這二人之間,卻一直疑心是十一娘傾慕薛絢之才華人品,甚至他還試探過,但薛絢之坦言舊情難忘,是以他還一度擔心是十一娘一廂情願,沒想到如今卻聽到這樣一個答案!
若是一年之前,賀燁也許不會在意,甚至也許會有成人之美的念頭,可是如今,他已將十一娘視爲愛人伴侶,又如何能不在意?
晉王殿下的臉色有多漆黑可想而知。
陸離的目光卻仍然不退不避:“某雖已動情,十一娘卻懵懂不知,她視薛某,確爲良師益友而已,而這一件事,若非殿下勘破,薛某從未打算宣之於口,是因薛某雖有傾慕之情,卻從無非份之想。”
賀燁也深知自己的隱憂關鍵所在,他微咪着眼,以犀利對視坦然,良久之後,臉上仍然一片肅厲:“絢之今日既如此坦率,小王也不妨直言,其實甚早之前,我已經發覺絢之與王妃之間似乎默契無間,可你二人……年歲差距不提,經歷亦不能相提並論,王妃雖然比同齡之輩持重睿智,可對於男女情愛,相比絢之,簡直有若白紙一張,我以爲絢之視王妃,其實如晚輩一般,沒想到……”他是真沒想到,薛絢之竟然會對十一娘心生愛慕!
“殿下固然覺得難以理解,但事實便是如此。”
賀燁深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頭的震驚,眼中越發清冷:“我以爲,絢之應不負‘君子’之譽,若是愛慕王妃,何故一直隱瞞?”
他難以啓齒的是,甚至根本不願承認的是,倘若薛絢之一早表白,十一娘根本不會無動於衷,因爲即便是在他眼裡,這兩人若能成就姻緣,必然是對神仙眷侶!
“因爲薛某心裡清楚,這段情緣,必爲世俗不容,再者韋太夫人對十一娘姻緣早有安排,她既入宮,便是接受了家族使命……”
“我不相信這些!”賀燁挑眉:“我信任絢之,是因信任你那份赤誠之意,你不是爲了世俗之見以及權欲圖謀,便放棄愛慕之人,你應當瞭解,十一娘成爲晉王妃,絕非女子之幸,你若真愛慕她,怎能眼睜睜看她踏入這片泥沼?!”
“那是因爲殿下並非泥沼。”陸離的眼睛裡,竟然也有厲光隱沒:“在我看來殿下並非無情無意之人,至少會保十一娘安寧,還有一條更加重要原因!”
陸離直視賀燁,一字一字說道:“我已不久人世。”
我已經不能做爲她的依靠,我甚至不能陪伴她多久,所以即便她只是柳十一娘,我們之間沒有隔着她的妹妹裴八娘,我也不能再成全她的幸福美滿了,賀燁,你以爲我當真這麼甘願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