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瑩耳聞太后對高玉祥那番交待,極不甘心又如十一娘所願,更不甘心的是十一娘明明已遠離三年,太后對她的信重卻依然不減,不僅逼令賀燁禁絕婢生子爲長,甚至對於任氏不孕極有可能是被柳十一暗算之事也不聞不問,護短護得這樣明顯,說明根本就未曾懷疑過晉王夫妻二人才是一早暗通款曲。
謝瑩那時謀圖晉王妃之位,固然更多出於功利,然而又的確心折於晉王燁的冷竣矝傲,這時回想那時晉王的溫情脈脈極大可能是與她逢場作戲,誘她深陷其中以至於露出破綻觸怒太后,徹底失去競爭機會不說,還險些因而盡失太后信任逼入絕境,就算好不容易挽回,有驚無險渡過劫難,如今一旦質疑那夫妻二人別懷居心,竟然成了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的妒恨之辭!
自恃見識比這些愚昧無知的古人更多的她反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又如何能不憤慨?
然而每當想到這個可能,不由自主又會想到賀燁甚至不是愚狂無知,城府堅忍相當了得,謝瑩由不得又會暗暗遺憾。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晉王燁,遲早一日,你會爲當初的選擇後悔莫及!
正在這時,一個宮人入內,稟報道謝相國奉詔來見,太后卻因面前還有一攤子關於陵寢修建的首要大事等待批覆,故交待先讓謝相在偏殿略候,謝瑩想到這幾日讓太后猶豫不決的另一樁事故,連忙巧笑嫣然:“瑩兒已經許久未見大父,望姨祖母允可趁此空閒,往大父跟前問安。”
自是得了允准,謝瑩便施施然告退,太后此間處理政務閱看奏報的暖閣,距離起居寢殿更近,相隔詔見外臣的偏殿卻有不短步程,謝瑩再是如何得寵,還沒到在篷萊殿裡亦能乘坐肩與的地步,再兼她心裡着急,沒有耐性繞那連接各處的遊廊,可選擇了近路,就免不得踩在未及消融的積雪上,需得步步留心,倒是慶幸起這個在她曾經時空上並不存在的朝代,還好沒有逼迫女子纏腳的陋習,那看起來落後笨拙的木屐,防滑功能的確不錯,只要適應了,尚能運步如飛又不至於滑倒。
這時的蓬萊殿經過翻新,非但再無裴皇后薨逝鎖閉多年的蕭索淒涼,更比從前還要美輪美奐,甚至於在正殿之後的花苑裡,還僻出兩百步見方的面積,地上鋪設煙暖,四壁用白琉璃建築花房,縱然是寒冬季節,那些廢盡心思從河山各處移植的芳草珍葩在上百花匠的精心培育下,兀自爭奇鬥豔,這原本出於謝瑩的建議,甚得韋太后意願,爲此還大大褒賞她的別出心裁。
然而謝瑩此刻路經源於她創意的玲瓏臺,卻沒有閒情逸致觀賞百花爭豔的美景,目不斜視只顧趕路,因爲她必須趕在韋太后面見謝饒平這個便宜祖父之前,說服謝大相國助她一臂之力,挫損晉王夫婦以及武威侯的奸計。
因而當終於趕到那間掛着晏廣爲匾的偏殿,禮拜告座,謝瑩不顧祖父又要端着尊長的架子諄諄教誨長篇大論的必需過場,大是失禮的搶先詢問:“大父可知,姨祖母今日詔見大父,是爲武威侯上諫暫緩收復幽燕一事?”
與此同時,政事堂專屬韋大相國的公舍裡,徐修能這個平步青雲,未及而立之年便已官至中書舍人的後起之秀,也正侃侃而談:“今歲四月之後,武威侯部屢屢告捷,一口氣收復常山、大名等州縣,力挫潘遼聯軍,形勢一片明朗,正應趁勝追擊,何故消極暫緩?莫非真如元相國質疑,武威侯亦生擁兵自重之心?卑職以爲,相公應與元相國一同諫言,上請太后駁回武威侯諫奏,並加以飭責,令其不可延怠戰勢。”
韋元平拈着長鬚,鎖着眉頭,顯然仍在遲疑。
他雖說位高權重已經很多年,然而見識能力都十分有限,太后當然也明白這位兄長其實不堪大用,故而將不少青睞的才幹之士安排在中書令屬下輔佐,而相比那兩個中書侍郎,如今風頭正勁的卻是賀湛及徐修能此二舍人,又相比徐修能對武威侯延怠戰勢意圖擁兵自重的質疑,賀湛的態度卻是相當曖昧,他就沒有針對此事發表過任何意見。
眼看韋元平的目光朝向賀湛,徐修能冷笑一聲:“賀舍人爲何緘默不語,難道是對徐某之見不屑一顧?”
賀湛也沒有虛應,竟是直接承認:“確然。”
徐修能僵怔當場,韋元平卻連忙追問:“澄臺有何看法?”
不同於賀湛主動投誠,徐修能到底是在太后安排下被動的投靠了韋相黨,雖說是韋大相國的孫女婿,然而他一貫更加用心於奉承太后,對岳家這位祖父到底有所疏遠,韋元平反而更加親近賀湛,所以並不願意武斷採納徐修能的建議,他實在覺得,這個孫女婿有時未免自大,銳氣十足,功利野心旺盛,自己一不小心,說不定就會被他利用。
韋大相國既然開了口,徐修能雖然被賀湛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擠兌得鬱怒不已,這時卻也不好再執着口舌之爭了。
賀湛越發彎起他那柔美的脣角,看也不看徐修能,只十分溫和地迴應韋相國:“下官以爲,徐舍人與下官相若,一直在朝爲官,並無治政地方經驗,更加沒有領軍作戰之能,既對北疆戰勢並不瞭然於胸,便不應臆斷武威侯暫緩收復幽燕之諫是有意延怠戰勢,至於空口無憑質疑屢建功勳之大將心懷逆意,那便更加荒唐可笑了。”
韋元平連連拈着長鬚:“正是正是。”
一下子便把徐修能正欲出口的駁斥堵塞回去,鬱悶得他真想拂袖而去。
不過徐修能到底不是楞頭青,很快隱忍下來,忽而也是一笑:“想必晉王妃已然將北疆形勢修書告知,賀舍人相比徐某,當然更加了解戰況,既是如此,便不應故弄玄虛,何不向相公仔細說明,也方便相國決斷,當太后詔見殿議時迴應諫復。”
這麼明顯的陷井,當然不至於讓賀湛一腳踩進去,韋元平卻一點沒意識到,竟然又再頷首:“正是正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相國請恕,並非下官故弄玄虛,晉王妃雖與下官情同手足,涉及軍政重要,又怎會私下勾通?北疆如今是什麼情勢,下官所知,實在與徐舍人別無二致,只不過認爲,武威侯既然用實實在在之功績證明能夠力克潘遼聯軍,大有希望收復幽燕,甚至營州!那麼武威侯暫緩之計,便是出於情勢之利,不說爲此一諫被污心懷逆意必定會讓將士忠勇寒心,敢問徐舍人,若依你之見,倉促進逼幽州,導致前功盡棄,那麼徐舍人能否承擔誤國之責?”
這話徹底提醒了韋元平——豈不正是如此?他做何要與元得志捆綁一處,元得志中傷武威侯,那是因爲與姚潛之間的私誼,想借此機會薦舉姚潛再掌北疆部分兵權,爭奪看似唾手可得的功勞,然而誰也不能擔保,立即收復幽州便一定會獲勝,萬一失利,他豈不會引火燒身?
姚潛又不是聽奉於他,得重與否與他有何干聯?!
韋元平既然醍醐灌頂,再也不願聽徐修能據理力爭,擺擺手打發了他出去,卻拉着賀湛密商:“那麼殿議之時,我該如何迴應太后問詢?”
“或者可以建議,派遣使者往太原勘明情勢,聽聽毛府尹、薛少尹等太原府官員意見。”
賀湛這是在教韋元平打太極。
韋元平這回倒是聰明起來:“太后理當會徵詢晉王妃之見,畢竟晉朔得以安保,武威侯固然功不可沒,也離不開晉王妃鼎力支持,至於武威侯是否懷有逆意,晉王妃當然也比元、姚諸人更有發話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