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雖見耶律齊已經顯現出關注之情,也沒有態度一變故弄玄虛,還是持續坦率着:“另一方面,我也的確爲了八王子考慮,眼下北遼蕭勝負難料,八王子回國必然也會承擔莫測風險,莫不如暫且留在晉陽,待時局更加明朗,再回國不遲。”
北遼蕭眼下只需要一個旗號,當然不可能讓耶律齊領軍作戰,只要讓北遼蕭確定耶律齊尚在人世,其實回不回國並無區別,因爲北遼蕭總不能指望耶律齊回國後,出面串聯宗室誅滅舒妃母子吧,萬一耶律齊被誘殺,北遼蕭豈不連旗號都喪失了?所以,既然不需耶律齊拋頭露面,那麼他身在何處並不重要,只要繼位時,能當衆露臉就好。
“王妃看似給了在下抉擇,其實在下何嘗有第二條路?”耶律齊分明已經有了決斷,態度看上去仍然不是多麼友好。
十一娘笑道:“相信我若與八王子異境而處,八王子也會如此對待我。”
這言下之意,你爲魚肉,我爲刀俎,你就認命吧。
“那麼王妃眼下需要我做什麼呢?”耶律齊倒也知情識趣,沒有繼續怨天尤人,畢竟如今他落到這個地步,可完全與大周無關,要怪只能怪北遼內鬥殘酷,甚至他還要感激晉王妃,因爲若不是晉王妃使計,他這一生,也怕只能是隱姓埋名苟且偷生,再也無望迴歸故國,更不談繼承王位。
而與耶律齊談判結束之後,一直在旁聽的碧奴終於忍不住疑惑:“婢子看來,這位八王子甚是強硬,王妃難道便不擔心其言而無信?”
“他不是強硬,他是聰明。”十一娘極其願意點撥碧奴:“真正強硬者,縱然生死攸關,也不會願意在敵國苟且偷生,打個比方,新羅距離北遼更近,而且兩國並無紛爭,爲何耶律齊當初不潛逃去新羅?”
“是呀,爲何呢?”碧奴顯然極爲錯諤:“耶律齊既然能在大周立足,相信去新羅更加方便,他爲何捨近求遠?”
“你再想想。”十一娘賣起關子來。
一刻長短,碧奴恍然大悟:“正是因爲新羅與北遼並無紛爭,要是耶律齊行蹤暴露,北遼完全可以要求新羅逮捕耶律齊,送還北遼,是以耶律齊若逃往新羅,遠遠不如大周安全。”
十一娘讚許道:“正是你這話,所以,耶律齊是聰明人,他並不會因爲耶律宏之雄圖便視大周爲敵,說穿了,在他心目中明哲保身更加重要,既然耶律齊對大周並不仇視,所以我才認爲與他和談,起碼纔有基礎。”
這也是無論賀燁,還是十一娘,都不認爲與突厥能夠和談的重要原因,因爲兩國之間原就有生死之仇,這就好比十一娘與韋太后,一切和平都是僞裝,遲早有一天會你死我活。
“當然,如果大周繼續衰弱下去,難保耶律齊將來不會背信棄義,不過落後便要受辱,其實落敗者並無憤憤不平之立場,我一直認爲,和談,必須建立於共利之基準,眼下咱們與耶律齊就能達成共利。北遼蕭眼下必需耶律齊這個旗號,就算將來他們能夠力克耶律宏,經過多年內耗,國力一時也難以恢復,再者耶律齊留在太原,時局定後才被送回故國,就算能奪王位,短期之內,他之王權也必然會受重臣牽制,並無實力背信毀約,再與大周開戰,如若等到耶律齊站穩腳跟,抑或北遼恢復國力,蕭氏等大族一心向外時,大周仍然國力衰弱,處於捱打劣勢,那便是殿下與我無能,活該被人欺凌了。”
與耶律齊和談,爭取不過時間差而已,十一娘相當清楚,如果在北遼平定內亂恢復氣數之前,大周仍然面臨內憂外患的境地,當然不能指望耶律齊會因爲袒庇之恩,一直維持兩國和平,不過要是那時大周也已經脫困,相信北遼也會有所忌憚,這個和談的盟約纔會發生作用。
碧奴經過十一娘這番解釋,明白了一些道理,仍有許多疑惑之處,聽她嘆息道:“武宗大帝雖說開創一代盛世,卻也太過仁慈了,爲何在那時便不將所有蠻夷盡數滅絕,要那樣,這時也不會有那麼多異族虎視眈眈了。”
十一娘失笑:“蠻夷多以遊牧爲生,就算攻佔其疆域,難不成強遷大周百姓也去遊牧?可只攻不治,時間一長必然還是會被蠻夷逐漸奪回失地。再者大興戰事,總免不得將士傷亡,對民生無益,只爲開疆擴土無視傷亡並非德賢之政,故而武宗雖滅突厥,但對其餘蠻族多以震懾臣服爲主,之所以造成如今亂局,說到底還是大周國力衰弱之故,不能怨怪武宗。”
“但那些蠻夷,可從沒被德義恩服過,就像一羣惡狼,時不時就想咬大週一口。”
“誰讓此時大周在他們眼裡,就是塊肥肉呢?正因爲中原富庶,所以纔要富國強兵,野獸倘若膽敢侵犯,立即還以厲害,野獸再是如何飢餓,也不敢以身涉險。”
所以十一娘認爲,與其怪突厥、北遼、鐵勒等等異族狼子野心,不如檢討自己,要是這時大周仍如武宗盛世時那般強盛,這些異族哪裡膽敢作亂?
“這樣說,還是應怪韋太后。”碧奴總算覺得自己徹底明白了是非公道。
但十一娘卻還是不盡贊同:“韋太后的確有過,但還論不上始作俑者,若論根由,官制腐敗大約在明宗時便已形成了。”
碧奴大驚:“明宗朝可仍處盛世!”
“是呀,那時仍是盛世,所以弊政形成時,誰也沒有留意,偶爾有言官斥責時弊,多數人竟都以爲是危言聳聽,這纔有,後來越漸腐壞,所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就是這個道理。”
“這樣說來,韋太后也並無錯責了?”
——這話當然不是出自碧奴之口,而是已經聽得一愣一愣的艾綠,做爲王妃貼身親衛,今日十一娘面見敵國王子如此“危險”之事,艾綠當然要寸步不離保護。
這下子不待王妃反駁,碧奴先就指出謬誤所在:“縱然國力衰弱、官制腐敗根由不在韋太后,但也不能說明她便毫無過錯,韋太后放任腐壞,縱容貪官污吏變本加厲難道不算錯責?仁宗帝崩逝之前,若非韋太后逼迫阻止,殿下便能順利據遺詔登位,這時應當已經大刀闊斧改革弊政,又哪裡會導致國家如此危急四伏?”
“可韋太后只是女子,這麼多男人都無法改正弊病,怪罪一個女子也太荒謬了吧。”艾綠下意識反駁一句。
碧奴正要展開辯論,卻被十一娘阻止,她看向艾綠:“你是從哪裡聽到這些言論?”
艾綠愣了一愣,重重一巴掌拍向額頭:“我這是中邪了吧,怎麼爲太后打抱不平起來?是呀,這話的確是我聽聞……對了,是有回在梅苑鴛鴦亭頂上,曬着太陽昏昏欲睡,聽見謝媵人與一個僕嫗這樣說。”
碧奴奇異道:“別看謝媵人平易近人,可小心謹慎得很,若是普通僕嫗,當不會引發她這番言論,可要是心腹近侍……那僕嫗爲何竟然質疑起太后來?”
“謝姬乳媼,原非奴籍,只因被勳貴霸佔家業,衣食無着,才賣身爲僕,因着衡州叛亂,縱然戰火未及晉陽,然則質疑太后執政之言論越更增多,那乳媼受這些言論影響,有所抱怨也是正常,謝姬雖說不願爲太后匕首,然則當然也不願違逆太后,說這話替太后辯白亦合情理。”十一娘雖說暫時不將謝氏看作仇怨,當然也不會疏忽她身邊人事,早就將其身邊僕婢來歷身世察探清楚,此時略作解釋,又再對艾綠說道。
“韋太后若只是尋常後宮,關於軍政之弊,當然不能怪罪於她,然而她並非普通女子,而是執政之人,所以不能因爲她是女子,便不擔過責,相比韋太后,史書所載褒姒才當真無辜,不過因爲貌美,又不愛笑,導致周幽王爲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結果被評爲紅顏禍水,口誅筆伐至今,小艾想想,相比褒姒,韋太后做過多少禍國殃民之事,她若無過,大約連賈南風也不算惡劣了。”
艾綠羞愧無比:“我是一時口快……”
轉身便纏着碧奴講解:“褒姒爲何不愛笑也會被罵呀,還有賈南風是誰,她怎麼惡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