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北方的村落終於平靜下來,逃過一劫的村民們紛紛從藏身處走出,茫然的看着周圍的慘狀。
空氣中瀰漫着煙塵,夾雜着一種特別的烤炙味道,讓人不寒而慄。本來燦爛的午後陽光彷彿也被煙霧奪去了熱量,變成陰寒的光亮。漸漸地,四處開始響起大大小小的哭泣聲,讓整個村落籠罩起悲慟悽慘的氣息。
打穀場上,那些死裡逃生的大華女子喜極而泣,但是隨即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因爲,她們很多人的至親就躺在一旁,層疊在一起,分不清你我。鮮血形成了血窪,交匯在一起,漸漸滲入打穀場那夯實緊密的地面。敵情已經解除,在請示過卓不凡後,邢天虎的手下紛紛上前幫忙,幫助這些柔弱女子將屍體搬開,不時有人認出自己的親人,撲上去一陣讓人心酸落淚的哀慟。
屍體搬開後,是幾具韃子的屍體,這是幾十位手無寸鐵的百姓以命相搏的結果。韃子的屍體被丟在了一旁,靠近土坡的地方,這裡,那幾十具韃子屍體也被隨便丟棄在一起,這是造成這場災難的兇手屍身,是入侵者,是可惡的外族韃子,沒有人管他們的屍身。直到後來,因爲惡臭人們才草草將他們掩埋在這個土坡處,這個土坡也因此得名“葬虜坡”,又名“威武山”。至於爲什麼會有人專門爲這個土坡起了這個名字,說起來還跟卓不凡有些關係,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不管是草草掩埋的韃子屍體,還是仔細埋葬的大華百姓,最終,都化泥爲土,將一切都還給了大地,再次孕育新的生命。
這邊大華軍士和老百姓們一起忙碌着,卓不凡卻注意到了那身着胡服的漢人男子,不由得仔細看了看。這一看,才發現這男子年紀並不大,估摸着比自己大不了幾年,陳舊的裝束和初現的連鬢鬍鬚讓他顯得老成而已,而那一雙年輕明亮的雙眸出賣了他真實的年紀。
那人也不上前幫忙,想必沒有親人在裡面,默默坐在一旁,雙眸有着深入骨髓般的哀傷,就這樣靜靜看着滿地的屍體,和每具屍體旁悲痛欲絕的人們。卓不凡越看越好奇,讓他好奇的是,雖然此人打扮粗俗平庸,但雙眼中的神采是那些只知道和黃土銅板打交道只顧得一日三餐的平民百姓所沒有的。而且,那雙緊緊糾結在一起的雙手居然白嫩細滑,如果不是通過喉結和聲音確定這人就是男兒身,卓不凡甚至都要懷疑此人是不是女扮男裝。這種手,絕對不是握鋤翻犁的手,也不會是揮鞭放牧的手,而是握筆研墨還差不多。
這時,從村落中陸續有更多的人尋了過來,村落很大,估摸着一兩千人口是有的,卓不凡等人出現的及時,想必大半百姓都得以保全。
那胡服男子暗暗嘆了口氣,起身就要自行離去。
“這位兄弟留步。”,卓不凡連忙叫道,周童和邢天虎緊隨其後,攔住了那人去路。
那胡服男子一愣,隨即看到卓不凡和他身後的邢天虎等人,連忙躬身說到:“見過將軍大人,不知大人叫着小的何事?”
卓不凡愈發感到此人確實有些不一般,雖然態度恭謹,但他的眼中卻絕沒有見到大人物的那種惶恐,語氣自然,或者說不卑不亢也不過分。
“啥將軍大人,在下卓不凡,不喜歡這些假客套,剛纔看到兄臺好像懂得韃子話,有些好奇而已。”
那人又是一愣,不由得再次擡頭仔細看了看卓不凡,顯然也是對這奇特的少年將軍有些好奇起來。
“原來是卓將軍,在下李維生,市井走卒而已,平日跟草原牧民做些小買賣,所以懂得一些胡語,這是關外草原到遼東通用的語言,此間很多人都會得幾句,將軍見笑了。”
卓不凡暗笑,市井走卒都像你這樣,大華何人能敵,此人定然有些古怪。
這邊卓不凡拉着李維生套話,可是這人卻是言辭謹慎,雖然自己都知道一身文氣難逃有心人的眼耳,可是就是絕不承認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一個走鄉鄰的小買賣人。真的是打死都不說的味道。
卓不凡也不着惱,既然問不出咱就慢慢問,小樣,弄不明白我就不讓你走。
當下,卓不凡以需要翻譯爲由當即徵召李維生隨行,弄得李維生是哭笑不得,剛要推脫,看到早就不耐煩的周童大眼一瞪,也就將推脫的話嚥了回去。對待這些個真文人,就老周這樣的蠻人好使,卓不凡也是暗笑。
百姓們將親人們的屍身收殮,又在大華軍人的幫助下撲滅了村裡的數處火頭,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卓不凡忽然感到了難耐的飢餓。
一早到現在粒米未進,此時已經是午後,村落裡漸漸燃起了過時的炊煙,而卓不凡的肚子也咕咕叫起來。自己一行匆忙,乾糧什麼的那是壓根沒有。看來,還是要在這村裡想辦法弄點乾糧,就這這裡等待後面的大隊好了,而且,根據先前查看地圖的印象,這裡向北就是連綿的山脈,三河子應該在正北方向,韃子現在時順着山脈向西然後折向北方,想要抄近路堵截韃子,應該從這裡北上翻山過去才行,這些還要打探一番纔是。
卻在這時,一羣人從村落裡走出。當頭的身穿綢緞長袍,標準一鄉紳模樣乾瘦老者,在一羣差不多裝扮的人簇擁下迎上卓不凡。
“長坡村裡老嚴守財攜衆鄰見過將軍大人,我大華神威,聖上龍威,佑我大華子民今日得保周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那老者簡直是用全身力氣嘶喊着叫道。
卓不凡嚇了一跳,有些擔心這老傢伙別一口氣上不來嗝屁了。待看到衆人在老者的帶領下呼啦啦跪了一片大呼萬歲,又覺得有些噁心,奶奶的,關皇帝屁事,是老子救了你們。嚴里老這一帶頭,衆人都要下跪纔是,不然,那就是對皇上的不敬。周童和邢天虎正要如此,卻看到卓不凡撇着嘴紋絲不動,也就作罷,那一干兵士自然也是當做沒有聽見。一旁的李維生看到此景,眼睛一亮,不由得又多看了卓不凡幾眼。
等那老者磕了頭爬起來,卓不凡拍了拍膝蓋,周童等人也是有樣學樣,個個暗自好笑。
那老者腆着笑臉,顫巍巍揮了揮手,當下就有家丁模樣的人端上兩個大盤子,蓋着紅綢布。
“將軍奔勞辛苦,小人代表衆位鄉紳備下薄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紅綢拿開,白花花的紋銀,兩盤怕不是有四百兩,在這鄉野之地,算是不小的數目了。
卓不凡一愣,怎麼的這還有銀子拿,旁邊的邢天虎看在眼裡,連忙悄聲解釋。原來,多年來內亂頻生,往來兵馬調動頻繁,已經形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大軍所到之處,各處村鎮都要自動奉上厚禮,美其名曰“犒軍銀”,意思是這些都是百姓深知兵士們辛勞,玩命爲咱們流血打仗,咱老百姓過意不去,砸鍋賣鐵也要死皮賴臉的犒勞一下衆位兵哥哥。至於老百姓是不是真的這樣想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沒有銀子就用牛羊替代,啥都沒有,不知道咱兵哥哥爲了你們流血打仗的,那就對不起了,弄不好,當晚就有亂民匪軍洗劫,讓你們長點記性。
卓不凡恍然大悟,當下欣然收下,奶奶的,不拿白不拿,這次出關前一路上品嚐各地花酒,開銷着實不少,不然,也不會連周童的銀子都借了來。見到卓不凡非常愉快的收下了銀兩,衆位鄉紳也是喜笑顏開,當下皆大歡喜。而旁邊的李維生卻神色黯淡下來,天下的烏鴉一般黑,這些個“犒軍銀”,最終不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將軍辛苦,在下備有一些酒水款待將軍,煩請將軍賞臉,不勝榮幸不勝榮幸。”
好麼,想啥來啥,不說其他的,這些個鄉紳財主,對這些巴結權貴阿諛奉承的事情做得熟練自然,真的能伺候的你舒舒服服的。
卓不凡撓了撓腦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不過,我們人有些多,這個......”。
嚴里老愣了愣,四處看了下,見到不過兩百多人,一咬牙說到:“不多,不多,一同前去一同前去。將軍們爲我等如此辛勞,一杯水酒算得了什麼,不管有多少人,我嚴守財酒肉管夠。”,說完,老者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雖說二十多桌酒菜不算啥,但是還是讓他相當肉疼。雖然可以從那些泥腿子身上再撈回來,但是現在總是從自己口袋裡掏銀子,心疼着呢。
“真的管夠?不管有多少人?”,卓不凡暗笑道。
“那是自然,將軍請!”,嚴守財好不容易壓住咳嗽,故作大方的大聲說到。
兩百多人確實不多,嚴守財家的宅院也確實夠大,一干酒席就擺在了院子裡。卓不凡和周童、邢天虎等軍官在鄉紳陪同下在大堂正廳落座,地面上,隱約還有些酒水殘漬,空氣中似乎還有着關外草原那種羊肉的羶氣。
高高的圍牆之外,是還不時響起的隱約哀慟,而圍牆內,卻是觥籌滿座。卓不凡坐在上席,端起一杯水酒,忽然就想到,剛纔,那黃袍將是不是也坐在這裡,端着美酒,聽着外面的擄掠燒殺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