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縣西南一條小巷,樸素的小院,落了葉的老槐,一位方冠文士空對棋盤,默然不語。
一個身着布衣朗眉星目的年輕人端着茶盤悄然走上,恭敬的放下一盞熱茶,周到的將茶盅蓋子掀開一條縫隙,熱氣如釋重負的冒出頭來。
方冠文士被熱氣擾亂了思緒,看了看那年輕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而那年輕人卻並沒有離去,站在一旁看了看空無一子的棋盤欲言又止。
文士開口道:“張生,來,陪我下一盤。”
那年輕人聞言一愣,眼中一喜,有些受寵若驚般的將茶盤輕放一旁,有些激動地坐了下來,卻是正襟危坐,只坐了半個屁股,恭敬之意溢於言表。
文士看到此景,苦笑着搖搖頭,並沒有落子,而是端起茶來細細品嚐。
那年輕人看到文士的舉動,神色一愣,隨即好像明白了什麼,將身體放鬆下來坐了端正,很快,神色也平淡自然起來。
文士將茶盅放下,讚許的點了點頭,也不言語,捻子示意,年輕人挽袖取子,輕放棋盤,乃是自家田地三四落子,不卑不亢有禮有節。棋盤開動,有如戰場起意,黑白落子清脆有聲,漸漸地,一絲殺氣縱橫,連帶着,原本的古院枯木也變得有了生氣。
那年輕人開始尚能端然自若,漸漸地,隨着棋局的進展情緒上也有了波動,或緊張或興奮或苦思冥想,額頭上也漸漸有了細密的汗珠。而那文士,卻始終是一派從容淡雅。
終於,那年輕人陷入了長考,良久,嘆了口氣,抓了一把棋子投在棋盤之上。
“先生棋力實在高絕,學生望塵莫及。”,年輕人輸了之後神色卻是輕鬆許多,抹着額頭的汗珠由衷欽佩。
方冠文士笑道:“你也不用自謙,你下的已然不錯,差距未必有你想得那麼大。”
那年輕人起身恭敬一禮,誠懇言道:“先生讚譽了,其實未到中盤學生已經難以支撐,先生的佈局已然勝券在握,學生只是硬撐,希望能夠多學一些。”
文士點頭道:“你的悟性已然出衆,那麼,你且說說,爲何未到中盤就覺得你已必敗了呢?”
年輕人凝眉思索了一下,肯定的答道:“先生的佈局初看並無新奇,然而一旦佈局完成進入短兵相接,立刻顯現出極大地威力,就如那戰場廝殺,不知不覺間,已經將對方陷入死地絕地,學生左撐右支,卻終是徒勞,棋勢的殺氣有如枷鎖越來越緊。這恐怕就是先生曾經說過的大勢爲先吧?”
文士讚許的點點頭,說到:“你的悟性確實不錯,或許,你真能得我衣鉢。”,看了看面露喜色的張生,文士繼續說到:“能夠看透大勢已經很好,但作爲對手,不能被對方的大勢所左右,你落敗並不是棋力不濟,而是不能勘破大勢看透虛實,一旦落入對方的大勢中,落敗也是自然的了。”
張生聞言若有所思,忽然再次躬身一禮,朗聲道:“求先生授我真知,學生此生願敬先生爲父,終身伺候左右。”
方冠文士聞言卻是不語,好像有些猶豫,看到躬身不起的張生輕輕一嘆,說到:“雖然你是行伍出身,但有此求知真心很好,而且悟性頗佳,傳你衣鉢未嘗不可。只是,你姓張,乃是大王的遠親,又有戰功,現今大王如日中天,如果跟着我這個失勢的窮酸,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張生聞聽此言,忽然撲通跪了下來,雙膝擡起頭看着文士的眼睛朗聲說到:“大王待我不薄,此番也確實奉命伺候先生左右。可是,張生自小愛文不喜武功,只是亂世迫使,又因爲親眷關係不被朝廷所容,這才入了行伍。如今得見先生,驚佩先生之遠見卓識,深感先生之大略纔是治天下之真理。此生如能常伴先生左右學得先生一二已是學生大幸,明誓終身孝敬先生,求先生收下學生。”
方冠文士又是沉默半晌,雙眉忽然一展,笑道:“我倒是有些過於思慮了,不管你今後如何對我,如能常記我的教誨即可,起來吧。”
張生聞言大喜,起身道:“請先生放心,不管今後發生什麼,學生願以性命保護先生,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天地可鑑。”
文士不想再在這上面多說,擺擺手讓張生坐下,一指那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槐樹說到:“你看這老槐,有何感想?”
張生擡頭仔細看了看這每天都看過無數遍的老樹,思索了一下,說到:“落寞悲涼。”
文士點點頭說到:“嗯,還有死寂,可是,要不了多久,入了春轉了暖,這枝頭上又是一片翠綠。你現在再看,有何感受?”
張生聞言再看,喃喃說到:“希望和生氣!”
“然也。”,文士撫掌笑道:“你再看這棋盤。”
張生好像若有所覺,低頭盯着棋盤沉思起來,良久,忽然哎呀一聲叫到:“哎呀,我怎麼會這麼下的。”,說着,擡起頭來,滿面興奮地看着文士,好像有滿腹的話要說。
文士直接接口說到:“是不是在殺氣中看到了生的希望。所謂大勢,只是我想要你看到的大勢而已,這棋盤,這世間哪有必殺之絕技。殺氣和生氣宛如世間之陰陽,殺氣勝則生氣生,勝勢盛則敗象存!”
張生宛如被什麼擊中一般,定在當場,嘴裡還在喃喃自語,重複着文士的話。
文士卻沒有等待,繼續以緩慢平和的語氣說到:“世間萬物一通百通,小如棋盤大到治理天下之道皆是如此,你閱歷尚淺基礎尚顯不足,日後還要下足了苦功纔是,只要你不怕苦累保持這求真知之心,自可明辨真理察蒼生之不可察。到了那一天,我也就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了。”
張生此時已然是手舞足蹈,彷彿得到了苦求的玩意一般的孩童,忽然又撲通跪了下來,對着文士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而這次,文士卻是微笑坦然承受。張生起得身來,師徒兩人相視而笑,一時間,滿園生機盎然,百情自然。
卻在這時,聽得院外西面遠處嘈雜無比,好像頗爲熱鬧。看到文士有些好奇,張生連忙奔出,沒有多時又轉了回來。
“先生,乃是碼頭在喊場,說是有人捕到了一條大龍魚,連大王都被驚動去了碼頭。說是龍魚出帝王現,有人花了千兩白銀買下龍魚獻給了大王,大王很是高興。”,張生稟告道。
文士一愣,不禁搖頭苦笑道:“如果吉兆能夠得天下,那這世間倒是簡單許多。龍魚出帝王現,又怎知花落自家?”
張生也是一愣,連忙低聲說到:“先生,此間尚頗多耳目,莫讓......。”
文士聞言感慨,點頭不再言語。
張生看到文士有些落寞,開口問到:“先生剛纔的話學生頗有感悟,此次我軍依照先生謀略縱橫巢湖,事事皆不出先生算計,大敗朝廷大軍,斬殺數萬。如今萬民歸降,就連一些官吏也都來暗中接洽,情勢頗爲順利,一派大勢已成的局面。但剛纔學生思索先生的教誨,想到先生不顧得罪大王一力勸諫,這其中,難道頗有隱情?又或者,又或者......。”
文士笑道:“又或者我只是未雨綢繆或者說是臆測煞景?”
“學生不敢!”,張生連忙說到。
“不妨,既然你我已是師徒,自然要坦誠相待。”,文士擡頭看向了老槐樹,喃喃說到:“如我剛纔所言,世間何來所謂必勝的大勢,一切謀略籌劃都要根據實際的情況進行調整甚至改進。其實,難的不是運籌帷幄,而是能在絕境中得窺生機,勝勢中看到不足,特別是在自以爲萬無一失勝券在握的時候更是要做到居安思危。同時,自古以來,輕視任何的敵人都是兵家的大忌。”
張生聞言點頭道:“只是,大王這人我知道,逆境之中不言敗易進諫,但如今的情勢下,恐怕未必能夠聽聽得進去。先生不妨暫且隱忍一二。”
文士苦笑道:“張生啊,行天下有如行棋,但棋盤可以重整,這天下大事卻沒有重來的機會,一步錯步步錯,一招失那就是萬骨枯!”
張生默然,此時將行棋一般的謀略同征戰廝殺聯繫起來,不由得煥然大悟額頭冒汗,是啊,一言錯萬骨枯,看似輕描淡寫的後面都是血海屍山。
張生搖了搖頭,散去心頭恐懼,再次問到:“聞聽先生剛纔所言輕敵,難道這次有不明強敵?又有何人能夠讓先生如此重視?”,張生沒有說出來的是什麼人能讓文士冒着得罪大王的風險一力勸諫,如今落得個軟禁。
文士眼神看向了遠方,卻並沒有回答張生,似自言自語道:“我自小苦學天下大道縱橫之法,自覺可察常人之不覺。卻無法看透此人,每每得與其交會,總有無力之感。但願,這次真的是我多慮了吧。”
正在此時,一名紅巾大刀的兵士疾步走進,對着兩人躬身報到:“大王有令,傳先生入府赴宴會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