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
渙散的光影中，那位來自羅浮山的少年遠望着古老的天子都城，眸光澄澈，恍若大日璀璨生輝。
“羅浮山……沒有聽說過……天下名山三千座……有羅浮山嗎？”
天師府的少年晃着腦袋，思索了半天也未曾憶起有這樣一座山門。
神宗滅法之後，天下山門三千，聲名最盛者自然還是武道，天禪，日月，黑冥以及藥神五大山門。
“孤陋寡聞……那可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山門。”
葉世主斜睨了一眼，眸子裡透着深深的鄙夷，這一刻，他似乎有些看不上這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小捉妖師。
“對了，小王八蛋，你是京城本土的嗎？”葉世主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我不叫王八蛋。”
天師府的少年急了，揮舞着拳頭，卻不敢欺身半步：“我叫王五。”
“嗯？這也叫名字？我在羅浮山養了一隻小花狗，也叫小五。”
葉世主歪着腦袋，盯着王五，眼中鄙夷之色越發濃烈。
“我姓王，排行老五，叫王五有什麼不對嗎？”王五揮舞着拳頭，掙紅了白皙的小臉。
“你應該讓你爹孃給你改個名字。”葉世主淡淡道。
“死了。”
“什麼？”葉世主愣了一下。
“他們全都死了。”王五面無表情道。
明媚的陽光下，那張小臉卻彷彿覆着一層陰霾。
“我五歲的時候……他們就全死了……只剩下我一個……被天師府收養。”
王五的聲音很平靜，或許那樣的記憶距離他已經太過遙遠。
他未曾多言，只是原本聒噪的山林突然變得寂靜……
寂靜得讓人覺得有些不適。
“你真是好運。”
葉世主勾住了王五的肩膀，咧嘴道：“我都不知道我父母長什麼樣子。”
“嗯！？”
“我從記事開始就已經在山上了……”
葉世主輕笑道：“門裡的師長就是我的父母，同門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可以建立的，你如果真的想念家人……”
“我可以當你爹。”
葉世主的臉上洋溢着無比真誠的笑容。
“爹！？”王五愣了一下，緊接着掙紅的小臉透出難以壓抑的暴怒。
“滾你媽！”
王五身子一縱，如同泥鰍般從這個討厭的男人手下劃過。
“葉世主，以後你別讓我在京城再見到你。”
王五一聲厲吼，如同兔子般飛快地奔向京城。
“小王八蛋，以後想我了，就來玄天館找我。”
“玄天館！？你是玄天館的人？”
王五身形漸遠，卻還是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現在還不是……不過很快就是了……”葉世主昂着脖子高聲道。
“到時候……你直接來玄天館，就說來找爹，我有求必應。”
“滾你媽！”
閃爍的光影漸漸模糊，李末的心中卻是漸起波瀾。
葉世主，羅浮山……
他又何嘗不知道，所見所知之人到底爲何。
“那個男人的過往……爲何會在這截枯木枝內？”李末的心中冒出一個疑問。
轟隆隆……
就在此時，一陣劇烈的聲響在李末腦海中響徹，光影再度變化，如潮水回溯，逆流而至。
茫茫蒼夜，古老的廟宇前，一片鮮血淋漓。
天高風疾，雷霆震盪，乍現的電光中，一道人影獨立，散發着森然如淵的氣息。
“葉世主，你墮身黑暗，叛逆玄天，加入歸墟，竟然還敢現身？”
顫動的聲音在黑夜中乍起，透着難以壓抑的恐懼。
“天師府的廢物真是越來越經不起折騰了啊！”
閃爍的雷霆中，那個男人緩緩走來，似閒庭漫步，微凝的眸子裡透着一絲慵懶與散漫。
“你……你……”
“你別狂……你別狂……你動了李祖大墓……那一脈已經有人來尋你了。“
“葉……葉世主……你……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否則自墮黑暗，誰也救不了你。”
一陣陣驚恐的聲音在破舊的古廟前交錯紛雜，除了色厲內荏，除了膽戰心寒……實在別無新意。
“我加入歸墟是自墮黑暗……你們欺凌同門，殺心已起就是光明大道嗎？”
葉世界輕笑着，凌厲的眸光如同一把劍，掃過每一個人的面龐。
“來嘍。”
葉世主一聲低語，只是跺了跺腳。
那羣天師府高手立作鳥獸散，連滾帶爬，早已嚇得神魂皆喪。
“娘……我的親孃……”
“他來了……那個瘋子來了。”
“別殺我……別殺我……我也可以加入……”
那一道道身影如同鼠竄，身形驟閃的同時，口中忍不住大聲嘶吼着自己的心聲。
葉世主看在眼中，並未追趕，只是捧腹大笑，心覺有趣。
轉瞬之間，那些天師府的高手已然逃得無影無蹤。
這時候，他才轉過身來，走向旁邊的廢墟，猛地跺了跺腳。
“死了沒？沒死就出來吧。”
嘩啦啦……
話音剛落，一道人影從廢墟之中掙脫出來，煙塵中，王五冷冷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
閃爍的雷霆中，王五眉心處的劍痕顯得格外顯眼。
比起少年時代，如今他的身上少了幾許稚氣，多了幾分沉穩。
“小王八蛋，好久不見了。”葉世主咧嘴笑道。
“是啊，自從你離開京城，已經過去了七年。”
王五凝聲輕語，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撣去身上的灰塵。
“看來這些年你過得不太如意……”葉世主漫不經心道：“你就這麼被他們欺負？”
“人世有善惡，天理有循環……總有一天，他們會有報應的。”王五淡淡道。
“報應！？”葉世主啞然失笑：“他們的報應就應該是你的拳頭……你這個小廢物……”
“我本來就沒有修行的天賦，如果不是師尊收留，我現在應該在放牛。”王五凝聲輕語道。
六歲那年，村裡鬧妖，整條村子裡的人全都死了，唯有他活了下來。
正是因爲師尊的收留，他才能夠進入天師府，踏上修行之道。
“師傅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善惡功過……神明都看在眼裡……我幹嘛跟他們計較。”
說到這裡，王五幽幽地看向葉世主：“你做的，神明也看得到。”
“你就不應該聽你師傅胡說八道。”
“我要翻臉了，師傅待我最好。”王五怒目而視。
“小王八蛋……這世上哪來的神仙……”
葉世主一擡手，如同當年那般，摟住了王五的肩頭：“你不要總是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你身上還有巨大的潛力……”
“就是整天神神叨叨，太過無爲自然……所以纔像個廢物。”
“媽的，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一直都是你在說。”
王五腦門處青筋浮現，身子一縮，從葉世主的手中滑了過去。
“還有……你現在是朝廷欽犯，離我遠些。”
葉世主撇了撇嘴，剛要說話，突然餘光掃過，便見一個小本本從王五的身上掉落下來。 他眼疾手快，一擡手，那小本本就落在了手中。
“善惡薄！？這是什麼？”
“還給我！”王五面色驟變。
葉世主直接無視，將那小本本大開，便見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條目。
“七月初八，與李涵蚌師姐同遊望玄城，房費我出，共計十五兩銀子，事後的藥錢她出，共計三兩五錢。”
“七月十六，同門切磋，陳入雪師兄多踢了我三腳，一腳胸口，兩腳小腹。”
……
葉世主隨便翻了翻，面色越發古怪。
最終，他翻到一頁，上面竟然單獨寫着他的名字，旁邊畫着密密麻麻的“正”字，最上方還有一串數字。
八千六百七十。
“小王八蛋，這是什麼意思？”
“八千六百七十三。”王五幽怨地盯着葉世主，一把奪過了他的小本本。
“從再見到現在，你又叫了我三聲小王八蛋。”
“小王八蛋，你可真記仇。”
“八千六百七十四。”王五將小本本揣入懷中：“我是幫神仙記的。”
“人間有善惡，功過神仙定……”
說到這裡，王五擡頭，死死地盯着葉世主：“舉頭三尺有神明……還是回來吧。”
“小王八蛋，我們走的路不一樣。”
葉世主的臉上揚起一抹微笑，一如當年初見般明媚。
“你註定活在陽光之下，而我獨行黑暗深淵。”
話音落下，一陣狂風席捲，再來看，身前已是空空蕩蕩，哪裡還有一絲故人昔照。
“小王八蛋，下次再見，希望你能走出自己的道路。”
餘音嫋嫋，散落在震耳欲聾的雷霆聲中。
“黑劍……這時候已經進入歸墟了嗎？”
李末若有所思，此刻，他依舊不明白這截枯木枝爲何會藏着黑劍的過往。
轟隆隆……
光影再度變化，與剛纔不同，一股恐怖的威壓竟是從那光影之中跳脫出來，壓得李末靈覺顫動。
“孽障，那是李祖留下的玄根，自神宗屹立於此，恆生不滅，你敢造次？”
憤怒的驚吼傳遍天地。
一座古老的道觀前，屍橫遍野，葉世主渾身是血，侵染殺伐，漆黑的眸子好似魔王君臨，可怕的氣息如驚濤怒氣，壓向了身前那座道觀。
嗡……
就在此時，一道玄光璀璨，沖天而起，紫氣東來，便是浩蕩千里。
恍惚中，一株古樹的虛影從那道觀之中蓬勃招展，沐浴在紫氣之中，玄妙的符文滿天飄灑，如見仙境。
“快停下……你會死的……”
血泊中，王五捂着洞穿的肩頭，擡頭看着葉世主從身前走過，眼中透出一絲悲涼。
“那是李祖玄根……它不是這片天地的東西……來自神宗禁地……你會死的……”
王五咬牙喝道：“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小王八蛋……我怎麼會死？”
葉世主駐足而來，回首望來，虛空中震盪，一道道強大的氣息似從睡夢中覺醒，鋪天蓋地而來。
“孽障，你殺了四門高手，破了天師絕境，天上地下再也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你。”
“你若是驚動了那一脈，便是滔天大禍！”
“李……不可驚擾……”
一陣陣殺伐憤怒之聲，驚天動地。
“徒兒，殺了他。”
就在此時，一陣蒼老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透着深深的急促與不安。
王五聞言，心頭顫動，不免有些恍惚。
“你會死的……你根本踏不過去……”
王五咬牙，未曾動手，還是在極力勸阻。
“我怎麼會死？” ωωω ▪ттkan ▪C〇
葉世主輕笑道：“天地至道，僅此而已。”
話音剛落，葉世主一步踏出，突然，蒼天震動，竟是陷入到了無邊黑暗，就連那躁動的虛空都被無盡黑光所充塞，諸法寂滅，似歸沉淪。
“蒼天永夜化吾劍！”
隨着一聲輕語落下，王五眼前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天地茫茫，盡歸黑暗。
唯有那一道依稀的人影輪廓立在身前，蒼天茫茫，永夜無盡……混茫的黑暗漸漸聚合，竟是化爲一柄劍，落在了那個男人的手中。
“黑色的劍……”
“黑劍！！！”
這一刻，那個男人的身影彷彿與蒼天融爲一體。
蒼天茫茫，人道渺渺，永夜無盡，唯此一劍。
“別去。”
王五雙拳緊握，竟是在這樣的壓力下暴身而起，發出了一聲驚擾天地的嘶吼。
這一刻，他心中似有驚絃斷裂，似乎這一步踏出，便是天人永別，便是生死一線，往事成空，一切便再也回不去了。
“孽障……”
就在此時，一道蒼老的身影猛地殺至，看着無盡黑暗化入那座道觀，渾濁的眸子裡難掩殺伐怒意。
“你爲何不阻止他？”
“師傅……我……”王五雙拳緊握，心神恍惚。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孽障……早知道當年……就該將你一起滅殺……”
老者怒吼，邁步走向了那座道觀。
“什麼？師傅……你說什麼？”
“生死大劫……便在那座村落……我行天師秘法，算到了天機……誰曾想竟然還有你這個活口留下……我一時惻隱……沒想到你終究還是禍胎……“
老者沉聲怒喝，死死地盯着那座道觀。
“等我……”
噗嗤……
突然，一隻白皙的手掌透胸而過，握着那顆跳動的紅色心臟。
老者身軀顫動，顫巍巍地低頭看去，簡直不敢相信。
他機械般地轉過身來，卻是見到王五那張似哭似笑的臉龐。
“舉頭三尺有神明……哈哈哈……舉頭三尺有神明……”
王五大笑，眼中血流流淌，狀若癲狂。
“生死大劫……生死大劫……”
老者喃喃輕語，終究是倒在了王五的腳下。
轟隆隆……
巨響隆隆，王五面無表情地擡頭望去，黑天化劍，茫茫渺渺，似乎與那座古老的道觀融爲一體。
下一刻，一道玄光破空而出，那是一截斷裂的枝條，上面沾染着黑色的鮮血，在天空中劃出了一條詭異的痕跡。
“黑劍……你再也不是以前的你，我也再也不是以前的我……”
王五漠然地看着漸漸彌散的無盡黑天永夜，又低頭看了看腳下的那具冰冷屍骸。
“若是人間無仙神，我便立身化神門。”
“這就是我的道啊。”
嗡……
這一刻，王五好似變了個人似的，紫氣東來，浩蕩天地，垂落於他的身上。
這一刻，他洗盡鉛華，無垢無塵，似乎再也不受任何世俗的羈絆。
“從今以後……我便叫……”
“王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