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回到翠雲庵,今天的天氣格外沉悶,猶如她的內心。夏日的熱浪連簾子都擋不住一絲半毫,陣陣涌到她的閨房。
她的心又是冷冷的,像是冰塊。
她沒有關窗,而且希望有人來。
沒有人來,倒是外面白雲變幻,如同被人揉碎的麪糰。
起風了。
雷響的出乎意料,一場暴雨將至,尺素昏昏沉沉地起身關好窗戶,心裡想着,他不會在下暴雨的時候來,他會不會被暴雨淋着?
她竟不關心自己是不是動心了。
“他自然是修行者了,怎麼會怕被雨淋,我都不怕。”
尺素有些想出去淋雨,讓自己清醒清醒,不過是才見過兩面的人,給她寫了幾首詞而已,沒見過男人麼?至於念念不忘嗎?
至於。
她想起曾經和師父的對話。
師父問她道:“尺素,你能不動心嗎?”
她道:“能。”
師父輕輕嘆了口氣道:“癡兒,人是血肉做的,如何能不動心。”
她當時不以爲然。
過去二十多年,她都做到了不動心。
她深以爲傲,卻又深深鄙視世間男子,他們真的都很下賤,看到她,只會饞她的美色,想她的身子,心思齷齪。
只是她突然又無比希望,那個男子能饞一饞她的美色。
輾轉反側,尺素不知自己睡沒睡着。
只聽到雨打屋瓦聲,打外面的芭蕉聲。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
她或許是睡了一覺,也不知有沒有做夢,最後被一陣琴聲喚醒,琴聲很近,近在咫尺的院子裡。
尺素起身換了衣服,推開門,院子已經被雷雨洗過,天上長空也如洗,地上的人,如玉。
她瞧着撫琴的人,倚在青梅旁。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不盡,尺素輕嘆道:“這首曲子叫什麼?我沒聽過。”
顧青微笑道:“隨心而談,隨意而起,沒有名字。”
尺素道:“雖然沒有名字,卻很好聽,我本來有些頭疼,卻散了。你喜歡吃什麼點心,我給你做。若是不好,你不許說不喜歡。”
顧青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喜歡吃點心。”
尺素問道:“你來了,我總要招待你,那你喜歡什麼?美酒?清茶?還是水果?”
顧青笑吟吟道:“有句話叫秀色可餐,我若餓了,瞧你可以當飯吃。”
尺素臉一紅,不是沒人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可是隻有面前男子對她說這樣的話,她纔會臉紅。
她道:“你等我一會。”
顧青點了點頭,院子裡有假山,有流水,有青梅桃李,尺素的生活很精緻,而精緻中透出的是寂寞。
過了好一會,尺素方纔出來,她穿着清麗淡雅,脣不點而朱,眉不染而翠,容色絕麗,不可方物。
顧青瞧了她好一會,她笑道:“還沒飽嗎?”
顧青輕聲回道:“我的飯量很大。”
尺素捧腹一笑,她走近顧青,坐在他身邊,她湊近他耳邊,呼氣如蘭,低聲道:“我知道你對我心懷不軌,只是你到底圖我什麼?”
顧青微微一笑道:“你想我圖你什麼?”
尺素道:“圖我的人,我的身子?”
顧青笑了笑,說道:“如果我說是,你會給我嗎?”
尺素悠悠道:“可能會給,也可能不會,但是你如果想要,一定有機會。”
她說的是實話。
顧青灑然一笑道:“你餓了。”
尺素聽見自己肚子有點響,可她不想顧青避開這個話題,她實在想弄清楚顧青想要什麼,她道:“我不餓,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顧青輕聲一笑。
尺素道:“你別笑,快告訴我。”
顧青側過頭,離尺素的臉頰的很近,呼出的熱氣打在她臉上,晶瑩的耳垂上,她身體發熱,臉一紅,忙和顧青拉開一點距離。
卻又覺得彷彿示弱,又靠近了一些。
顧青伸出手,將她額頭的一縷髮絲理到後面去,平淡道:“你怎麼不問問自己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他的動作是如此溫柔,語氣卻又不帶絲毫感情。
尺素此刻覺得顧青是冰山,冰冷絕情,可她忍不住想融化他。
顧青的反問,亦在耳邊迴盪。
她沉默好一會,才道:“你走吧。”
顧青於是起身。
尺素生氣道:“你還真走。難道你不知道,女孩子讓你走,只是想讓你哄哄她嗎?”
顧青微微一笑道:“我知道,那我也知道了,你想得到我的人,得到我的心,如果我給了你,你很快也會厭倦,認爲我和別的男子沒什麼不同。”
尺素反問道:“那你呢?你的絕情,你的冷酷,又是爲了什麼?爲了拒絕我?那你又爲何接近我?”
顧青笑吟吟地瞧着她,尺素目光寸毫不讓,好一會過去,顧青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和別的女子不一樣,現在瞧來也差不多。”
他轉身,準備離開。
尺素拉住他的袖子,輕嘆道:“可以不走嗎?無論你有什麼目的,我只想讓你陪陪我。”
顧青搖頭道:“再見。”
尺素道:“不許走。”
顧青的步子沒有停留。
一把匕首如匹練般刺出,誰也料不到她竟能出手這樣快。冷冽的劍芒裹在短短的劍刃上,無堅不摧。
顧青的身子縱使鐵石做的,也擋不住這一刺。
匕首深深扎進顧青的後背。
顧青轉身,平靜地看着她,輕聲道:“何必呢。”
他身子軟倒在地上。
尺素腦子有些空白,她料不到自己真把顧青殺了,她只是想留下他,她不是這個意思。
她感到深深的後悔,以及無盡的自責。
似有一縷清風擊中她的腦袋,尺素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尺素醒過來。
熟悉的琴聲泛在耳邊。
天上是明月,地上是流淌不已的溪水。
身邊是顧青。
尺素看到顧青時,徹底清醒過來,她驚喜道:“你沒有死。”
顧青微笑道:“也許我是索命的厲鬼。”
尺素一怔,隨即道:“若是如此,我把命給你,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爲何會那樣做。”
顧青瞧向她,悠悠道:“你真的願意把命給我?”
尺素點頭,說道:“即使你沒死,我也錯了。”
顧青拿出一把匕首,遞給尺素,上面還有血跡。
尺素有些不敢看,心裡也愈發愧疚,她都不知道自己當時到底怎麼了。
顧青將匕首輕輕放在尺素身邊,他緩聲道:“我想,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是誰。”
尺素很快面露驚訝,顧青還是那個顧青,但是氣息有所變化,她道:“你是新的琴師?”
她感受到顧青身上的九妙氣息。
不對,她一直都能感受到,只不過顧青用某種手段讓她將這股氣息誤認爲一種微妙感覺。
難怪她第一次聽見顧青琴聲時,就在心裡生出一種微妙感覺,而不出一里就見到顧青,那正是九妙之氣的感應範圍。
她以爲這是緣,其實不是,都是顧青有意爲之。
顧青笑道:“你猜錯了,我是畫師。”
尺素道:“你確實厲害,如果你不說出真相,恐怕我的身子和心,都是你的了。”
她此刻對顧青有說不出的複雜情感,因爲她很清楚,顧青若是繼續掩飾自己,她將徹底淪爲顧青的玩物。
無論顧青抱着什麼目的都可以達到。
可是顧青沒有這樣做。
顧青道:“我想做社長。”
尺素道:“我可以答應你。”
她鬆了口氣,心頭卻頗有些怨氣,原來只是爲了這個。
她頓了頓,又道:“但你的行爲讓我很生氣。”
顧青扔了顆石子撲進水面,激起水花,他道:“我知道你肯定會生氣,不過你也很清楚,你的內心不是你以爲那樣堅強,否則就不會被我打動了,經過這一次的事,你的修行會更進一步,所以你又不得不感謝我。”
尺素道:“不錯,但這一次雖然有我自己的原因,也是因爲你太狡猾了,所以咱們兩的事還沒完。”
顧青悠然道:“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事,月圓之夜,我會讓大家施展一次九妙,再往後,我等着你的迴應。”
溪水上有一條白線掠過,顧青的身影消失在尺素的視線裡。
那一張琴留在了尺素身邊,她輕輕嘆口氣,撥動琴絃,上有相思。
“無情的男人,我會讓你愛上我,這次是真的。”
經過這一番事,尺素已經領悟到無情入有情的妙道,顧青便是她的目標。向來都是別人追求她,這次會是她追求別人。
尺素沒感到艱難,只覺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