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家吃過一頓飽飯,到下晌姐妹三人離開時,田大姨讓方大牛套了牛車,先拉她們姐妹去到鎮上,按照方子撿了幾副藥,然後再回東山村,車上還裝了一袋二十斤雜糧面,是粟谷和高梁以及少量麥子混在一起碾碎合成的,田大姨用這種面蒸窩窩頭,很好吃,想節省的話也可以煮糊糊,比馮家日常煮的黑麪糊糊好得多了!
馮家只有七八畝田養那麼多人,田大姨家十二畝好田,旱地也有七八畝,兩個女兒又都出嫁了,只五口人糧食管夠吃還能賣些,今年便是秋收蝗災無收,光靠夏糧她家也不缺吃的,田大姨對錦繡姐妹說:這袋糧食不用說進門就會被你奶收走,但她好歹得拿這些面煮一兩頓好的給你娘吃!等以後……大姨每年怎麼省也能省出你們母女半年糧!
錦繡十分感激,心裡嘆息:田氏有這麼好個大姐,怎麼就不懂抱大腿咧?
來的時候累死累活,回去卻有牛車坐,錦玉、錦雲兩個舒服得直打瞌睡,不過也難爲她們,小小年紀夜裡就不能睡個囫圇覺,得輪流起來照顧生病的田氏。
錦繡讓她們伏在面袋上睡,自己和表弟方大牛閒聊起來。
比起外界消息一概不通的錦玉和錦雲,在鄰村讀過幾年私塾,又經常去鎮上走動的方大牛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
錦繡這才瞭解到:這個年代叫大夏,國號康德,皇帝複姓南宮,南宮皇朝已歷經二百多年!當今在位三十六載,先太子去世多年,剛剛冊立了新太子,是戰功赫赫的六皇子!
錦繡問方大牛:“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方大牛道:“咱們興福縣城衙門那條街有佈告,縣官親自出來念給大家聽的,普天同慶啊!我去我二姐家住了幾天,剛好聽到了!哦,我二姐就是你二表姐,她嫁在縣城!”
“是這樣啊,那縣城離咱們這兒遠不遠?”
“不算遠,就二十多里路。嗯,離你家是遠了點——你家到鎮上十幾裡,再往縣城去,可不就要三十多裡。”
錦繡摸了摸耳朵,東山村到方石鎮才十幾裡麼?怎麼感覺好遠,早上她跟着兩個妹妹走得累死,總也不到!
流木村就在方石鎮邊上,所以,從流木村到東山村也是十幾裡,牛車走着走着很快就到了。
牛車進到村裡,村道上過往的人看見錦繡姐妹幾個坐着牛車回來,都好奇地問一兩句,錦繡特意大聲說:“我們去大姨家借糧食,這是我方家表弟,送我們回家來了!”
村裡大嬸大嫂們聽了,就議論起來:“田氏病得越來越重,聽劉嬸子說,馮老奶不但不給錢買藥,連一口好吃的都不捨得給,那大碴子黑糊糊病人哪裡咽得下啊?”
“你看看牛車上那袋米糧,還有幾副藥包,總歸是骨肉相連的親姐妹好啊!”
“就是,還得錦繡大姨給了錢才能買到藥,唉!”
“馮老奶母女幾個太厲害了,樣樣剋扣,怪人家田氏不生兒子,秀才老爺都兼給二房了,那二房小梁氏長得妖精似的,把秀才老爺看得死緊,分明就是不想田氏生兒子!這樣一來,等那三個閨女全部出嫁,這家當還不都是她馮老奶親生孫子的?”
“哎呀,你一說,還真是這樣的呢!”
“可不就是麼?”
“那老婆子也太毒了!怎麼說田氏也替馮家生了三個閨女,一嫁進馮家就辛辛苦苦幹活,白天下田,夜裡搓麻線,大着肚子也不得閒,生完孩子才幾天就下地幹活……這過的什麼日子喲,我可是受不了!”
“誰受得了?咱們村也就她們馮家這樣兒,平白無故搞什麼‘兼祧’?這是有萬貫家財沒人繼承呢還是怎麼地?窮得飯吃不飽,淨瞎折騰!”
……
村道上石板凹凸不平,牛車得慢慢行走,錦繡把那些議論一句句聽進了耳裡。
牛車在馮家院門前停下,方大牛扛着面袋進了院子,果不其然,被馮梁氏攔下,皮笑肉不笑地和方大牛說了兩句話,就拉着他直接把面袋扛正屋去了。
馮家院落挺大的,中間空地足有一畝多寬,夯實了地面,往常打回來穀物麥子什麼的就堆放在那裡脫粒。五間正屋和七間東廂房全是泥坯牆蓋着黑瓦,是馮老頭、馮梁氏和他們所生子女住的,田氏原先跟着馮進也能佔住正屋一眼瓦房,後來要迎娶梁氏,那眼房改做洞房,田氏母女就被擠到西廂兩間茅草屋裡去住。
西廂除了田氏母女的兩間茅草屋,過去就是柴草棚,再過去是牲口棚和圈養雞鴨的地方。
錦玉錦雲看到面袋被馮梁氏攔截了去,難過得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錦繡安撫地拍拍她們,沒有作聲,反正那面袋要真扛到西屋,她們也沒法弄熟了吃——馮梁氏以西屋是茅草屋防走水爲由,不准她們隨便燒火,連盛水喝的碗都只有兩隻,鍋就更加不會有!廚房統一煮飯統一分食物,你趕不上趟那就沒得吃!晚上的熱水嘛,只給半桶,說是家裡柴草不多,不準浪費!
而那柴草棚裡推放的柴木,哪一根不是錦繡姐妹從山上打回來的?
馮梁氏在家倒也罷了,她只要走出院門,廚房是要被鎖起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要糧食有什麼用?
田大姨給那麼多米麪,只希望今晚和明天田氏能喝上一口帶點糧食味道的糊糊!
馮老爺子坐在正屋堂上,看見方大牛扛着面袋進來,就和他客氣了兩句,並讓小女兒柳花給方大牛倒茶,方大牛接下卻沒喝,端着出門給了錦雲,錦雲在大姨家吃窩窩頭的時候啃多了鹹蘿蔔乾,一路上直喊渴。
在自己家裡喝到表哥端來的茶水,錦雲就算年紀小也覺得怪怪的,被錦玉瞪了兩眼,她還是把茶喝光了——實在是渴嘛!
方大牛又走到西屋門口朝裡邊喊了兩聲二姨,田氏躺炕牀上迷迷糊糊哪裡應答得他?錦繡姐妹只說屋裡暗,不用他進去探看。
把方大牛送出院門,錦繡叮囑他路上慢點兒,姐妹仨看他趕着牛車轉過拐角纔回屋。
晚上,馮梁氏果然拿那雜糧面蒸了窩窩頭,煮了一大鍋灰白色的糊糊,院子裡飄散着麥香,馮棗花的兩個半大小子和一個八歲閨女擠在廚房門口,馮梁氏縱容外孫,沒開飯就讓每人抓了個窩窩頭香香噴噴地啃着。
生病的田氏不能上桌,分得小半碗麪糊糊和一個窩窩頭,馮梁氏說病人胃口不開,盛多了又吃不完糟蹋糧食。
錦繡也不能上桌,她擅自退婚不上花轎,張家來鬧,馮梁氏被迫退還十五兩銀子聘金,馮桃花就巴望着那筆銀子置辦多些嫁妝,馮柳花想分點銀子買新衣裳穿,馮棗花自然也想有點好處……馮錦繡的任性執拗讓母女幾個夢想破滅,她們把馮錦繡恨得要命,哪裡容得她在跟前礙眼?
也給她一碗糊糊一個窩窩頭自回屋去吃。
錦繡倒是樂意得很:才懶得跟他們一窩蛇鼠共桌吃飯,她還嫌他們倒胃口呢!
中午在大姨家吃得太飽,錦繡便放下自己的飯,先去喂田氏。
田氏大多時候都在沉睡,醒也只醒一小會,醒來就哭泣,喊着:“錦繡!錦繡我的兒啊!”
錦玉和錦雲只當娘是擔心大姐被爺奶趕出門,因爲爺奶說那句話的時候娘清醒着,當時就想翻身下牀爬過去求爺奶饒過大姐。
錦繡心裡卻惴惴:莫不是母女連心,田氏感應到她的長女其實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吧?
叫了幾聲娘,田氏才睜開眼睛,錦繡就把她後背墊高些,然後一口一口喂她喝糊糊,半碗糊糊只喝了一小半,問她要不要嚼兩口窩窩頭,田氏搖頭。
錦繡就說:“娘,你得多吃些墊墊肚子,一會要喝藥的。”
田氏喝了幾口熱麪糊糊,人也清醒些,弱弱問道:“哪來的藥?是……你爹?”
錦繡看着田氏眼裡閃出幾點希望的光芒,毫不留情地就給她澆滅了:
“不是爹!我們姐妹三人去找爹的時候,爹正和嬸孃吃早飯,嬸孃見了我們就不高興,爹把我們罵了一頓趕出門,連口吃的都不肯給,更別說錢了!我們實在沒法子,纔去找大姨,是大姨給了錢買藥,還讓大牛送我們回家,又送給家裡一大袋米麪,娘你吃的糊糊就是大姨給的!好吃不?”
田氏輕輕點一下頭,眼神果然暗淡下去,她能幹的時候是個要強的,現在弱了,也免不了女人愛哭的毛病,此時眼淚溢出眼眶,嗚咽道:
“你爹,太狠心了!我這麼多年,像男人一樣支撐家裡,就盼他有出息……他不看我,也該顧念你們,你們,是他的親骨肉啊!他趕你們走……嗚嗚嗚!我的兒啊!”
錦繡拍撫着田氏,不一會兒,錦雲也吃飽回來了,錦玉還留在廚房洗碗刷鍋。
田氏拉着女兒有一句沒一句地問些大姨家情況,錦玉端着藥碗進來,叫錦雲去廚房把半桶舀好的熱水提回來,等田氏喝完藥,姐妹合力用熱水替她擦拭了身子,服侍她躺下歇息。
此時是九月,天氣還不算涼,姐妹三人打了冷水洗澡,又在井臺邊把衣裳洗了才睡覺。
她們母女的衣裳得頭晚洗,因爲明天早起又要洗一大堆衣裳,那都是正屋和東屋裡抱出來的,這些事一般都是錦玉和錦雲在幹,聽說以前的錦繡也不幹的,身爲長女,其實錦繡小的時候曾得馮進疼愛,還教她識字、算術,所以錦繡自來都有那麼點傲氣。
只可惜,男女之情會變,父愛也會變!馮進和小梁氏勾搭上之後立刻棄了糟糠原配,連三個女兒都不愛了!
馮進替錦繡訂的娃娃親,當年與方石鎮上一位張姓同窗乘興所爲,聽說那位張父倒是個明禮儀循規蹈矩的,他十八歲的兒子張瑞文卻風流多情,考取得童生在縣學裡讀書,得同窗贈送一名婢女,也不稟明父母就把那婢女收爲通房,這還不算,竟讓那婢女懷了孕!
而那婢女也是個囂張的,在張、馮成親之日,使銀子讓人送信給馮錦繡,把自己和肚子裡孩子的存在透露出來,錦繡得了這個信,立馬跑去找新郎對質,張瑞文竟然當場承認,錦繡氣得說不出話,哪裡還肯上花轎?也做了件讓張瑞文臉面盡失的事——撕蓋頭、摔喜服,宣佈退婚!
又有馮梁氏和她女兒們跳出來插一腳,最後新娘血流滿地,新郎擡着空花轎回家,好好一個吉日弄得慘烈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