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 可有怨尤
霍斯北似乎暫時忘記了悲傷，一步步冷靜從容地計劃準備，包括路線規劃，包括所需裝備，他甚至看好了二手機甲零部件，只等到了邊防星球后購買組裝。聯盟規定私人無故不能買賣機甲，但他研究機甲這麼些年，總知道有一些不太陽光的經營作坊，他可以分散購買各種零配件，自行組裝。
一天後，他得到了冒險家協會的一條迴應。
“霍先生？”視訊對面的男子刻意在臉上拉了一條刀疤，看上去比較兇相，冒險家們都很標榜個性。
伊蘭發現的那種苦味劑甕汁，具有收澀性，她曾經嘀嘀咕咕地在他耳旁說過，也許甕汁可以加入特效營養液中，用以癒合外部傷口，她還開玩笑地說過，喜歡刀疤的人恐怕少沾甕汁爲妙。
霍斯北恍惚地盯着男子的刀疤，目光柔和。
“霍先生？”那男子又叫一聲。
霍斯北一下回神。
“是，我想去流花三號。”他一字一頓，說得清晰。
“霍先生，流花三號目前受政府管制，禁止探險，我們短期內沒有隊伍去那裡。”
霍斯北不爲所動，盯着那男子說道：“我知道你們有辦法。”
所有的邊緣星帶都被政府禁止私自探險，但是冒險家協會卻一直存在，從未被取締，事實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聯盟星際探索開發的第一批先行者，而他們中的一些人還是政府組織的正式科考隊伍的嚮導和參謀，可以說，冒險家協會是一個半民間半官方的組織。
“的確如此。”男子呵呵笑道，“流花星帶管得嚴。前一陣子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最近麼，倒未嘗不可一試。”
霍斯北靜靜地聽着。
“隊伍的確一時拉不齊，但是航空艦和飛行器沒有問題，我們把你送到流花三號的空域，最多隻能派一個人陪同你轉乘飛行器降落地表，霍先生如果同意這樣的合作方式。我們再來談價格。”
“好。你出價吧。”霍斯北一絲猶豫都沒有。
“爽快。”男子讚許道，報了一個數字。
霍斯北儘管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吃了一驚。但是他並沒有表露出來，也沒有還價，只平靜地說道：“我需要幾天時間籌措資金。”
那男子望着霍斯北，忽然說道：“霍先生。我看你還年輕，其實探險不必急於一時。以後有了充分的準備會更好，尤其是面對不可知的風險。”
“四天後，我再聯絡你，可以嗎？”霍斯北直視着刀疤臉男子。聲調不高，很冷靜，沒有任何動搖。
男子沉吟片刻。說道：“霍先生，如果你確定要去。那麼你可以現在預付定金，我們需要馬上開始準備。”
“好。”
霍斯北將定金付過去後，垂眸坐了半晌，拳頭收緊又張開，如是反覆幾次。
他其實在大學七年級時就有了存錢的念頭，那時候忙着做畢業課題，但也會擠出時間在星網上試着接一些機甲設計的小單，有時候是機甲的局部改裝方案，有時候甚至是機甲模型玩具的設計。到了艾杜機甲研究院後，他也一直在做項目，這些年他的確存了一些錢，但是，還不夠。
他有一些老古董的機甲模型，自小收集，每一代每一款都有，有些市面上很難再見到，幾成絕版。這些對機甲收藏愛好者來說，一定會視若珍寶，因爲，他當初千辛萬苦不計代價收到手裡時，也是如此。
霍斯北發佈了機甲模型全套出售信息。
他還有一臺真身比例的遊戲機甲，信號可以接入星網，是他上大學那年父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那時候是最新款，他父親的意思是，讓他用所學知識不斷改造，通過自己的手，儘量讓這臺機甲與時俱進。他每一年都會抽空改裝維修，機甲的外表性能一直保持得不錯。
大多數人在星網上玩機甲戰鬥遊戲，用的都是虛擬機甲，使用真材實料做成的遊戲機甲價格極端昂貴，但卻能給人更加真切的體驗。它能讓沒有體能天賦的普通人在遊戲中享受駕駛機甲的熱血沸騰，但是不會造成實際的身體損傷，而對機甲訓練者來說，拿它在星網上模擬練招不失爲一種學習機甲的手段，因此遊戲機甲一向都深受豔羨，對所有人來說，都值得擁有。
伊蘭學了農業機甲後，開玩笑說農業機甲象胖頭魚，後來在考覈時，她在半空中弄出了一個搖頭擺尾招搖着倆魚鰭的可愛造型，還惹出了一段搞笑的八卦帖。所以大學五年級，霍斯北給自己的遊戲機甲升級後，心血來潮就換了一個名字，它現在叫“胖頭魚”。
胖頭魚在星網的機戰區很有名。它外形精悍，沒半點胖頭魚的肥鼓，而且風格凌厲，也沒半絲胖頭魚的憨厚。極端的反差讓它不知不覺吸引了不少跟風者，很多人起名叫胖頭魚不是魚胖頭魚他青梅，漸漸形成了一個胖頭魚家族。爲首的胖頭魚卻不太現身，霍斯北將它放在圖朵主星的家裡，他回家纔會改裝升級，然後登陸機戰區試機。
胖頭魚，在機戰區的遊戲機甲排行榜上從未跌出前十，因爲一直持續改裝，所以它的每一次出場都會引來大批人期待和圍觀。
霍斯北將他的胖頭魚也一併出售。
他做得很用心，將歷次自行改裝的記錄都一一羅列，對於喜歡機甲的人來說，這是不啻於機甲本身的一筆有益的知識借鑑，一定會有人喜歡的，霍斯北猜想着。
他只要求一條，同等競價下優先售出的條件是，新主人不能繼續冠名爲“胖頭魚”。
這樣下來，應該就能湊足前往流花三號的費用了。
做完這些事，霍斯北接了一個機甲設計零單，幫一家改裝工廠做一個成本最優化方案。
以前，他心底埋着一個想法，他要買一個農莊送給伊蘭。大學畢業時，他在艾杜主星附近的星球上打聽，希望能買一個小農莊，聊以慰藉伊蘭遠離莫斯星的遺憾，那時候存的錢很少，他只能拜託農會事務諮詢所的人幫他留意規模很小的農莊。
後來，他不能再聯絡伊蘭，於是，改了想法，他想在他畢業時，伊蘭退役前，送給她一個稍大一些的農莊。是否匿名贈送，他不在乎，他只希望她能接受。他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理，執着於送農莊這個想法，可能他在莫斯星叨擾過伊蘭太多，可能他大學畢業時曾向伊蘭保證過，五年之後他們要換一個大農莊。總之，他覺得只有送了，他才能更好地放下。
所以，這些年，他一直在做完研究院項目的閒暇，上星網接一些零單。現在，霍斯北不知道他做這些還有什麼意義，但是他不能讓自己空下來，因爲他會熬不過去。
夜裡，方案完工，他睜着眼睛無法入睡，繼續在星網上的自由工會接單，只是搜索過程中，他突然停了手，轉而去了圖朵廚藝協會站點。今天的刀疤臉男子讓他想起了甕汁，他想看看廚藝協會的網頁上有沒有甕汁的說明。
霍斯北找到了甕汁，看到了它後面的那串代碼，那是他的大學宿舍號碼，伊蘭在那裡，坐在沙發上，愁眉苦臉地向他抱怨名字難取。
他指尖輕輕點着甕汁旁邊的那個人名，視線瞬間模糊。
“阿北，幫我取個名字。”她抓着他的手臂晃。
“阿北，他們的名字真古怪。”她蹙着眉心哀嘆。
“阿北，你慎重對待點。”她瞪着眼睛命令。
霍斯北將手蒙向自己的臉。
很久之後，他移開濡溼的手掌，再翻一頁，是她的配方飲料。
頭一篇是“衆生有我”，掠過各條專家評論，霍斯北只看伊蘭自己寫的推廣詞，他曾經幫她嘗過飲料，後來忙於畢業任務，未曾聽她再提過。
他讀到“有你有我”這一句，就已經無法再讀下去，眼前全是水光，他閉目，仰起臉，背抵艙壁，仍抑制不住呼吸之間的顫動。
不知過去多久後，他睜開眼，得以翻到第二頁，“今生有幸”。
很短，他一字一字地讀着，痛得大口喘息。
那時候她送了他迷淚之珠，他苦惱着自己沒有禮物送給她，那時候她開玩笑似地要他把他自己送給她，他認認真真地答應了，卻不曾做到，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她對他有過這樣深的期待。
今生有幸，與你同老。這是她的話，從未對他明言。
霍斯北攥着迷淚之珠，似捏緊了自己的心臟，這一生他再無此幸運，他該怎麼辦？
下半夜，他終於翻到了第三頁，“悠悠我心”。
他聽她說起過，那時候她已經在凱旋基地，很清瘦，眉宇間帶着輕愁，但總是刻意笑得開心，問她好不好，她總是說樣樣都好。
她說這一種是最苦的飲料。
霍斯北知道這是她寫給阿悠的，她唯一的機器人。
請你永駐我心伴我風雨前行，這是她對一個外表粗糙型號陳舊的機器人說的話。
她在風雨中時，他在哪裡？
他一句一句地默唸，想象着她是否對他懷有怨尤，想象着這股怨尤是否成了她臨終時對他僅剩的情緒。
霍斯北雙眼血紅地在休息艙中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