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朝陽從陶玉書手上接過稿子,看到稿子首頁上的名時,他就已經知道了這份稿子講的是什麼。
《你別無選擇》,是作家劉索拉創作的一部中篇。
大概講述的是一羣音樂學院裡各種性格的學生五彩繽紛的生活,整體氣氛是輕鬆活潑的,但底色卻是悲愴的。
應該說這部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八十年代藝術青年們的心理和情感世界,裡的世界是充滿躁動的、狂熱的,甚至是怪誕的,但它同時也很真實,充滿了野性與生命力。
作品在藝術上借鑑和吸收了西方現代派,處處都是黑色幽默,大量運用了誇張變形、戲謔、鬧劇、象徵等手法對現實進行嘲諷,充滿了一種無法無天的反叛精神。
後世這部在發表後在文學界和讀者羣體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也讓劉索拉這個搞音樂的女青年一舉成爲了八十年代中國文壇最紅的女作家之一。
而陶玉書之所以會給林朝陽看這部,並詢問他的看法,就是因爲這部不管是在寫作技法還是在創作風格、思想內涵還是審美標準上,都是一部完完全全師法於西方現代派的作品。
並且它的這種“現代”屬性還帶有強烈的先鋒色彩,可以說是完完全全與林朝陽所提倡的“尋根文學”站在了兩個極端。
林朝陽思考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張開了口。
“若是讓許多老同志看到這部,‘無病呻吟’、‘矯揉造作’這樣的評價是少不了的,這部也確實存在這樣的缺點。
不過我們也不能光看缺點,還要看優點,我認爲這部的優點顯然是要多過它的缺點的。
它的現代派手法、開放式的結構、荒誕的人物形象、獨特的敘事角度……這些實際上都是服務於本身的。
這樣的雜糅決定了突出的風格,我不能說它一定是最優秀的,但這樣的創作在審美上確實有它獨到的東西。
裡那些意識流和非情節化的處理方式,顯得有些生澀,但瑕不掩瑜,反而與整體的風格是契合的,有一種流動的美感……”
說到好一會兒,林朝陽停了下來,“一說起來就收不住。這部整體還是挺好的,應該會受到相當一部分讀者的喜愛。”
在他說話的時候,陶玉書聽的格外認真,每每這個時候,她總會覺得林朝陽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魅力。
待林朝陽停下後,她問:“這種推崇現代派的,要是你是編輯,你會發表嗎?”
“爲什麼不發表?”林朝陽不解的看着陶玉書。
“它跟尋根文學是兩個極端啊,我看這部,最大的感受是它的反傳統。
不對,不能說是反傳統了,應該是拋棄傳統纔對。”
林朝陽神色輕鬆的說道:“年輕人不反傳統,難道會因循守舊?再說了,尋根文學又不是搞復辟,你們別光盯着繼承優秀的傳統文化這件事,尋根文學要拋棄的糟粕更多。”
“不是我盯着,而是潮流就是這樣。”
自從3月份林朝陽在河北涿縣提出了“尋根文學”的概念後,這大半年的時間,尋根文學已經成了中國文學界最爲時髦的文學潮流,誰都想着來湊個熱鬧。
一時之間,尋根文學充斥在各大文學雜誌的版面上,尤其是到了下半年,隨着尋根文學這個名詞變得越來越深入大衆,湊趣的創作者和雜誌就更多了。
如此一來,難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
一開始,有許多人將賈平娃82年就發表的《商州初錄》歸到了尋根文學的行列裡,然後是阿誠的《棋王》。
再然後又有李杭育的開始發表“葛川江”,今年下半年鄭萬龍雄心勃勃地投入到“異鄉異聞”系列的創作中……
這些作品都被尋根文學的擁躉們認爲是尋根文學的第一批重要成果,應該說尋根文學的開始還是非常順利的,集結了一大批優秀的文學作品,鼓動了相當大的聲勢。
但從下半年開始,隨着這股風潮的影響力變得越來越大,打着“尋根文學”旗號發表的作品的質量也開始參差不齊。
最關鍵的是,其中有一些作品的價值導向其實並不符合尋根文學的核心價值觀。
林朝陽提出的尋根文學是要挖掘我們民族文化中優秀的部分加以傳承和發揚,而並不是對傳統文化不分好賴的拿來就用。
林朝陽無奈的嘆了口氣,“傷痕文學火了寫傷痕,反思文學火了寫反思,尋根文學火了寫尋根。”
陶玉書當了幾年編輯,對這樣的情況早已見怪不怪。
“他們願意寫是他們的事,你看有幾個能寫出來的?
真正被人們記住的,還是那些能夠引領潮流和作品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作家。”
她說到這裡,又補充了一句,“就像是你這樣的!”
此話一出,林朝陽如同三伏天喝了口冰鎮汽水一樣舒坦,摟住了她的香肩,說起了悄悄話。
不知不覺間,1985年的元旦已經到來。
燕京城下了一場雪,遠在千里之外的東京同樣在下着雪。
“下雪了啊!”
近藤直子拉開窗簾,看着窗外的紛紛落雪發出了一聲感嘆,眼中洋溢着喜悅,這可是新年的第一場雪。
“砰”的一聲,近藤直子扭頭看過去,責怪道:“朱古力,不要調皮!”
原來是家裡的貓碰倒了花瓶,近藤直子去扶起花瓶,然後又給朱古力餵了些貓糧,在它進食的時候摩挲着它的頭頂。
“這下可以了吧?”
看着朱古力吃了一會兒,近藤直子又到廚房爲自己準備早餐。
她是日本大學文理學部的教授,至今未婚,獨居在學校爲她安排的這處公寓裡。
吃完了飯,近藤直子便鑽進了書房。
前段時間她作爲訪問學者到燕京大學進行了爲期兩個月的短期訪問交流,她的研究方向就是中國文學,重點又是當代文學,因此這次的訪問交流對她而言受益良多。
在訪問的最後幾天時間裡,還見到了中國如今最爲知名作家林桑,進行了一番友好親切的交流,更讓她覺得不虛此行。
坐在書桌前,近藤直子又忍不住撫摸起了林朝陽送她的《闖關東》手稿,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她從沒有想過,自己上門拜訪林朝陽,竟然會收穫如此貴重的禮物。
這些天來,近藤直子一直沉迷於閱讀手稿,儘管《闖關東》的她已經看過不止一遍了,但看手稿和看印刷品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在閱讀手稿的時候彷彿能感受到林朝陽在書寫時的筆觸,進而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讓她忍不住生出一種巨大的幸福感。
“了不起的林桑!”
近藤直子輕輕的唸了一句,然後翻開手稿,她在林朝陽家拜訪時,提出了將《闖關東》推薦到日本出版的想法。
但日本的出版社又不瞭解林朝陽和《闖關東》,所以爲了讓日本的出版社能夠了解這部,她決定自己親自將這部翻譯出來。
她相信只要她能夠將日本版的《闖關東》翻譯出來,那些出版社一定可以看到這部的優秀的。
“這裡提到了‘義和團’,要加個註解才行。”
“‘開香堂’應該怎麼翻譯呢?”
……
翻譯這項工作看似簡單,但實則考驗的不僅是譯者語言水平,更是考驗譯者的才華。
後世許多的所謂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外國名著,脫離了譯者精彩絕倫的翻譯,三分精彩都留不住。
近藤直子研讀了衆多中國文學作品不假,但要讓她翻譯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翻譯工作進行了兩天時間,她僅僅完成了不到三頁紙的內容。
看着自己這兩天的工作成果,近藤直子不由得嘆了口氣,還是需要藤井桑的幫助啊!
正在她感嘆的時候,門口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近藤直子一下子精神了起來,快步走到門口,打開房門,結果是一位身穿制服的送貨員,對方送來的是一個做工精美的保險櫃,這是近藤直子回國第二天找人定做的。
她對《闖關東》的手稿無比珍視,回國之後先是將手稿影印了一遍,然後又用帶有透明活頁文件夾將每一頁書稿都裝了起來,最後又買了這個保險櫃。
不過保險櫃原本的樣子實在太粗放了,近藤直子不能忍受這麼珍貴的手稿放在那樣冷冰冰的沒有生命力的金屬器皿之中,於是她又讓人爲保險櫃做了個精美的外套。
近藤直子將手稿放在保險櫃裡試了試,大小剛剛好,她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有了保險櫃,這下子不用擔心火災的問題了。
突然,門口又響起了敲門聲,近藤直子臉上的笑容更盛。
這回應該錯不了了!
她前去開門,門口果然站着一位長相周正的中年人。
“藤井君!”近藤直子熱情的朝中年人打了個招呼。
“近藤桑,好久不見!”
“快請進!”
藤井省三是東京大學的文學博士,現在是東京大學文學部、大學院人文社會系研究科的副教授。
近藤直子跟他是在學術會議上認識的,兩人的研究方向都是中國文學,而且都有一個重點研究對象是魯迅,因此變成了好朋友。
帶着《闖關東》的手稿回國後,近藤直子本來是要踐行對林朝陽說的話,將《闖關東》翻譯出來,可事情進展了幾天,她卻發現這件事遠沒有她想象的容易。
這樣一部鴻篇鉅著,單靠他一個人的力量,恐怕力有不逮,於是她便向藤井省三發出了求助。
進門寒暄後,近藤直子與藤井省三交流了她在燕京訪問的經歷,重點又講到了林朝陽和《闖關東》這部。
藤井省三道,“那天你和我說完之後,我就去了東方書店,可惜那裡沒有這本書。”
東方書店是日本國內專營中國書籍的書店。
近藤直子說道:“東方書店只進了幾本書,可能是賣光了。”
她說着站起身,從書架上拿起自己買的那本《闖關東》,“你先看這個吧。”
“謝謝。”
藤井省三接過書又問道:“近藤桑那裡沒有了書,怎麼辦?”
近藤直子露出笑容,那笑容裡藏着幾分得意,“我還沒跟你說,林桑把《闖關東》的手稿送給我了。”
聞言,藤井省三臉上的表情滿是驚詫,“手稿嗎?那可太珍貴了!”
近藤直子重重的點頭,“沒錯!所以我一定不能辜負林桑的期待。”
說到這裡,她臉色鄭重的看向藤井省三,然後鞠躬道:“拜託了,藤井君!”
藤井省三驚訝於林朝陽竟然將作品手稿贈與近藤直子,如此一來,近藤直子翻譯《闖關東》也擁有了絕對的正當性。
他同樣正色沉聲道:“我明白了。近藤桑,讓我們一起完成這項偉大的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