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八月,公元651年。
當年武則天進宮,是以才人爲起點;而我此番再進,卻只是皇后身邊的宮女。身份雖是降低了,可風雲紛爭,卻會在接下來的四年糾纏住我,直到我當上皇后爲止。
往後的四年,絕對比先前的十四年精彩、兇險得多,不過幸好我不是一個人,我有武則天做軍師,有史書當攻略本,還有君王之愛。只是,皇后有朝臣支持,蕭淑妃也享着李治的寵愛,還有三個皇子公主作底牌,我對自己能勝出依舊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即使十四年過去了,“懦弱”、“不自信”,依然是貼在我身上的標籤。
進宮後,爲表尊重與禮儀,我必須先得梳洗打扮一番方可覲見皇后。朱丹抹胸裹衣,飄白輕紗內袖。宮女的服飾我見得多了,只是今日,終於穿在了自己身上。
皇后正居立政殿,丹楹刻桷、飛閣流丹,煞是氣派、雍華無限,只是不知何故讓人徒生冰冷之感,總覺此處悽清凋冷。
“奴婢拜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前歲千千歲。”我跪在王皇后面前施以大禮。
“且擡起頭來吧。”未叫我平身,僅是擡頭罷了。
當日帶去太宗的賞賜,她只是太子妃,我還是武才人。今日再見,她卻尊爲大唐皇后,而我不過卑微宮娥。
當然,更大的不同之處是,當日我是她的庶母,今天卻是她的情敵。
不愧是貴族名門女子。額貼素朱梅花妝,頭綰仗容流雲髻。內着飛紅對襟裙,外披深綠敞口衣。王皇后雖無沉魚落雁之色,卻是嫺淑端莊,落落大方。不過她如此正襟危坐於鳳榻之上,一副說教神色,也難怪李治會對她敬而遠之。
她是標準的皇后,卻非李治的愛眷。
“有如此嬌豔姿色,又保養非凡,也難怪聖上難忘舊情。只是你要知道,本宮統領六宮,這後宮之事,倒是要本宮說了纔算的。你縱然得聖上寵愛,但卻是先帝的才人,又曾在感業寺中出家爲尼,若無本宮提攜,也一生莫想重返後宮。”字字句句,盡是提醒着讓我謹記她的大恩厚德。
“皇后娘娘對奴婢的恩德,奴婢沒齒難忘。今後定必盡心效忠娘娘,甘效犬馬之勞。”
“倒是會說話,就起來吧。”
“謝皇后娘娘。”即便是起身,也需行禮。
“你從前在宮中也是見過淑妃娘娘的,可還記得?”
“奴婢自然記得。”
“淑妃她狐媚惑主,在後宮中夜夜笙簫、紙醉金迷,實在是有違宮規與婦德。本宮統管后妃,自是見不得有人奢靡成性的。可偏偏聖上年輕血盛,難免沉迷女色,本宮唯恐聖上會因淑妃而耽誤了國事。如今淑妃之子李素節又被封爲雍王,母憑子貴,怕是又助長了她的氣焰。”只爲了爭寵,就引狼入室,把武則天引回宮來。這個錯誤,在日後可是要了王皇后的命。
“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你也是個懂事理的聰明人。既然聖上有情於你,如今本宮亦賞你珠寶十件。你也勿辜負了本宮把你從感業寺中救出的恩情,好好替本宮辦事,懂麼?”說罷,皇后身後的宮女即碰觸玉釵三支、寶鐲兩對、珍珠串鏈三條、翡翠耳環一對。
我接過賞賜,恭謙地說道:“奴婢謝過娘娘。奴婢自會傾我所能,爲皇后娘娘盡力,以報娘娘解救之恩。”
“恩,先退到一邊去吧。”
我恭敬地朝她拜謝,然後退到一邊,靜候差遣。
“皇上駕到。”此時,李治卻來了。王皇后整衣斂容,起身走到殿門處恭迎聖駕。
“臣妾見過聖上,聖上萬福。”
“皇后不必多禮了。”李治伸手扶起王皇后。兩人相敬如賓,見面禮節就如此之多。想起那日在寺中與李治私會,只有“你我”,頗有感觸。
我忍不住擡頭偷瞧李治,卻見他也正望向我,視線相對,滿是情意。自是看得一旁的王皇后心中不忿的。
“聖上是多久未來立政殿看望臣妾了?今日是知武媚在此,可才前來的啊?”
“皇后說的這是什麼話,朕可是特意爲了看你纔來的。朕近日忙於政事,也是冷落你了。”
聽着他們二人的對話,我也覺得辛苦,簡直耳朵都要起繭了。沒有夫妻間的情意綿綿,卻是王皇后的一番訓導,給李治大講爲君治國的道理。我若是李治,定也早找藉口逃走了。
她是想效仿長孫皇后,矜尚禮法,母儀何煒,卻不知李治雖是太宗的兒子,卻絲毫不像太宗,最起碼擇偶條件不像。
皇后的寢宮,李治是來了,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雖說是皇后身邊的侍女,但我卻並非女官,地位低下,只能與一衆宮女同住一室。想來過去我還有自己的寢宮與貼身宮女,如今卻要與他人共處一室,侍奉他人。
一室共住六名宮女,我卻把皇后所賜的珠寶,一併贈與那與我同房的五名宮女。
這就是武則天的“養人”之道。雖然她並未要求我這樣做,但我也是懂的。與我的未來相比,這些賞賜確實不算什麼。那幾位宮女倒也是好相處之人,雖不知我與李治的感情,卻因得知我曾是侍奉先帝的武才人,又被皇后親自接回,所以都友好待我,尊稱我一聲“姐姐”。
“姐姐,你可記得我?”一位小宮女拉拉我的衣襟,示意我到一邊去談話。她頭纏雙環,煞是可愛,看起來年紀輕輕,倒是與當年懵懂的茉兒有幾分相像。說起茉兒……她如今可還好?
“在感業寺中待了一年之久,對宮中之事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未知妹妹是?”我實是毫無印象。
“姐姐不記得也是應該的。冬雪是在淑妃娘娘身邊侍奉的,之前曾受姐姐一救,冬雪一直未敢忘卻這份恩情,一直就等着什麼時候能有機會親自給姐姐道謝纔好。”說罷,她竟想跪下向我磕頭,我連忙將她扶住。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舉手之勞而已,你何須至此。今日你我同爲宮女,又何來禮節一說?妹妹莫要多禮,可是不把我當姐姐了?”
“姐姐絕非池中之物,冬雪不敢自認妹妹。只是日後若是有冬雪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冬雪必定竭力而爲。”看來,那日的救援,是一箭雙鵰。先是收買了李治的心腹太監,又是得了蕭淑妃身邊宮女的心。果然,在這步步兇險的後宮之中,細節是可以決定成敗的,若無武則天,我怕是不能撐到今日。
“好,咱倆以後在宮中也好生照應,作個伴兒。”
“謝謝姐姐的不嫌棄。”言罷,她竟有些鬼祟地東張西望一番,捉起我的手,翻開我的手掌,將剛纔我送她的一對耳環還給了我。
“姐姐,冬雪自小家中貧苦,又有病母在牀,所以纔會被送入宮中當宮僕的。冬雪不敢覬覦皇后給姐姐的賞賜,而且,這後宮之地甚是險惡,姐姐如此將財物盡散,若日後有事,姐姐就沒有倚靠了,所以冬雪還是請姐姐收回吧。”
聞言我稍是一愣。天下之人無一不愛財富,更何況是家庭貧困的小小宮女?可她卻爲我着想,想着要把耳環還給我,一時心中頗爲感動。她如此爲我,只因當初我帶着目的的解圍營救。或許武則天可以坦然接受,但我卻陡然心生慚愧。難道來到唐朝,我就要連“以誠待人”這樣基本的品質都丟掉嗎?
我將耳環重新塞到她的手中。只要我能得到李治的寵愛,珠寶賞賜什麼的根本就不會少,而且這些東西在宮中又無實際用途,我也確實是不太在乎。
“妹妹若是當我是姐姐,就收下吧。來日若是有事相求,你再幫幫姐姐就好。”我道。
冬雪本來還想要說些什麼,但一個人的到來卻使我們都安靜了下來。
是莫公公。人人都知他長期爲李治辦事,因此也是畢恭畢敬,不敢怠慢。
“宮女武媚。”他尖聲叫道,嚴肅有加。畢竟是在宮中,畢竟我地位比他低很多,他對我絲毫沒有那日在感業寺中的那般恭敬。
“奴婢在。”我對他深深一鞠。
“皇上有旨,傳宮女武媚侍奉。”他依然高聲大喊,一副宣讀聖旨的模樣。
“奴婢遵旨。”我朝他屈膝大拜,處處禮儀做到極致。
他內心對我應該還是有些敬畏的,我就利用這點,在臨行前偷偷走到炭爐邊,看看武則天是否有指示傳來。
果然,炭層中就有一紙,寫道:
“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