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換……
自從那日從慈恩寺回來, 我就一直在琢磨着這兩個字的含義,可惜,卻沒有分毫頭緒。
如果唐僧給我的是一句詩, 可能反而更好辦, 可就如此兩字, 以我的悟性, 怕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然而現在, 我端坐在隔簾內,外頭的情況,更是容不得我的腦子再閒下來思考那兩個字的含義。如果說之前李治所做的一切都是試探, 那麼這回,就是貨真價實的攤牌了——
今早退朝後, 李治宣了長孫無忌、李績、于志寧、褚遂良四位大臣進入內殿, 正式商討廢王立武一事。而我, 亦被李治所允,得以在殿後的隔簾內旁聽。
“武昭儀誣皇后及魏國夫人柳氏爲厭勝, 敕禁後母柳氏不得入宮。秋,七月,戊寅,貶吏部尚書柳奭爲遂州刺史。奭行至扶風,岐州長史於承素希旨奏奭漏泄禁中語, 復貶榮州刺史。”
武則天燒來的這段歷史, 已在五日前發生了。不過事實與史書所載卻有出入:王皇后和她母親確實是有在宮中偷行巫蠱邪術來害我和弘兒、賢兒, 並不是我污衊她的, 我不過是個揭發者罷了。可見後來的史家學者爲了貶低女皇武則天的形象, 真是“煞費心思”了。厭勝之術乃是後宮大忌,李治知道後自然勃然大怒, 不僅幽禁了王皇后的生母魏國夫人,更將皇后的舅舅吏部尚書柳奭貶爲遂州刺史,後又貶爲榮州刺史。
因此一事,王皇后一族開始走向敗落,李治廢后的想法更是越來越強烈。厭勝一事,加上之前殺害小公主的嫌疑,也讓羣臣開始產生了對王皇后質疑的聲音。以中書舍人李義府爲首,衛尉卿許敬宗、御史大夫崔義玄、御史中丞袁公瑜等都紛紛上書請求廢后。
“李義府的上書,本是被長孫無忌給攔截了的,就連他本人,也被舅舅下令貶官……也幸得他機靈,直接來求見我,把廢后奏章直遞到我手裡來。”
我知道李義府支持廢王立武,並不是發自於內心地認爲我比王皇后更能母儀天下,而是在爲自己的升官發財作打算罷了。他們那樣的官職,高不成低不就,說是無權吧,又是有機會站在大殿上的人;說有權吧,卻總被長孫無忌等元老重臣壓制,想必他們也憋很久了,早就想尋個機會一舉扳倒那些頑固的老臣,讓朝廷重新洗牌,新人上位。
“我不僅留李義府官居原職,還賞他珍珠一斗。我就是要讓底下所有的大臣都清楚,誰支持我立你爲後的,我就提拔誰、重用誰。”
我相信這次廢王立武事件背後的政治意義,李治比誰都要清楚。他會如此決心立我爲後,絕不僅僅是出於對我的愛,更是他把持朝局、重掌皇權的關鍵一步。雖然明知道這些,可聽到他這樣的話,我還是抑不住自己內心的喜悅。
想那麼多幹嘛呢,就當他全是爲我!
“自當年嫁入晉王府,皇后跟着朕都十幾年了,卻一直未能懷上龍種。民間都有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更何況是我們李氏皇族!就因皇后沒有生養,導致朕一直無嫡出之子,實在是難保社稷安穩。而武昭儀呢,入宮不過四載,就已爲朕生下兩子一女,於皇嗣延綿更是有功,難道如此也不該改立皇后?”
無子一直都是王皇后的一根軟肋。後宮女子若是不能有所生育,就是無依無靠,再是位高,也只形同虛設。果然,今日的殿議,李治還是首先搬出了子嗣的問題來。
“陛下,”與長孫無忌同爲顧命大臣的褚遂良站出了一步,手捧朝笏,恭敬施禮而後繼續道:“王皇后出身名家,不僅是先帝爲陛下親自所選的佳婦,更是先帝生前所認定、讚許的。若是僅因皇嗣問題就廢后,恐怕是對先帝的不敬!再者,皇后亦已收太子李忠爲義子,此於穩定江山已是足夠了!”
“可王皇后屢次做出些有違婦德之事,先是涉嫌殺害公主,如今又在後宮中大行禁術,欲加害於武昭儀母子。她身爲皇后,本就該是全天下女子之範,卻幹出此等卑劣之事,還談何母儀天下?厭勝一事,本是死罪,朕已念在結髮多年的情分上饒她一命了,難道還要容她統管六宮?若后妃個個都有樣學樣,那以後朕的後宮豈不是要雞犬不寧了?!”
巫蠱一事一發生,我就知道了王皇后的結局是註定慘敗的。她身爲皇后,卻明知故犯、以身試法,宮中最忌諱的就這個,她偏要去做!古人還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就是因爲才智上的缺失,最終吃了個“有違婦德”的罪名。真是狗急跳牆,人一旦被逼到了絕路,就什麼都不會再顧了。
果然,李治一將王皇后的罪名擺出,那四位老臣就都失了言語,只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果扭轉局面纔好。此時又是褚遂良站了出來,說道:“皇后確有過錯,臣等辯護不得。不過若陛下真要改立皇后,請遴選全國的世家望族,尋個身份、品德均合要求的女子纔是。武昭儀曾是先帝的才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冊封她爲陛下的昭儀本就不該,如今若還要立她爲後,不是更讓皇族蒙羞麼?!”
褚遂良說得字字激動,但激動的可不止他——李治一聽他又提起舊事,氣得咬牙,脖子上的青筋都已稍稍凸顯出來了。本以爲那褚遂良會爲龍顏所俱,誰知他卻不怕死,更添油加醋道:“而且,當年吳王造反一案,武昭儀就身陷其中,被疑與吳王有私情。這也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如何逃得過悠悠衆口!”
褚遂良,你當真是不要命了嗎?!
先是太宗,再是吳王……一下子,就把李治最介意的兩個男人都搬出來,他就不怕盛怒的李治真不顧及情面,問罪於他?!
雖有隔簾相隔,我卻能真切地感受到李治此時的憤怒。他用力地在龍椅扶把上一拍,響聲之大,把一旁待命侍奉的奴才們都嚇得立即下跪了。他站了起來,說話的聲音裡都明顯帶着怒火:
“簡直是一派胡言!吳王十七歲就到封地之官了,當時武昭儀都尚未進宮,他們兩人如何私通?!我看褚先生該是老了,以致頭腦都有些不清醒!”
李治怒至如此,褚遂良怕是第一次見,可老薑終究是辣的,只見他上前幾步,顫顫下跪,將朝笏置於地上,整理好自己身上的官服,給李治大磕一頭,堅決道:“臣是老了!可臣一生爲國,先帝生前更是千叮萬囑,要臣好好輔佐陛下,讓陛下成爲一代明君。可如今,陛下卻要爲了個女人而不惜讓自己成爲後人笑柄,讓臣如何有臉面到黃泉去見先帝啊!”
“來人!”李治朝殿門外高聲道,“把褚遂良給朕拖下去!”
本來還好好的殿議,當真是要成爲血場嗎?我不忍再看,在衛兵進殿將褚遂良拖出的時候,我無奈地閉上了眼睛。褚遂良已是個高齡老人,是受不得折騰的。我雖恨他處處針對我,可我也知道他確確實實是一心一意爲了李唐江山纔會反對立我爲後的。他是我討厭的人,卻不是壞人。真正的壞人,是我纔對。
可我又不得不去做這個壞人。
還在閉眼之際,突聞長孫無忌聲音響起:“陛下,先帝所指定的顧命大臣是有罪也不可加刑的!況且,他不過是有議諫議,臣不知道他這是犯了什麼罪!”
“先帝、先帝……你們眼裡可還有朕這個皇帝?!”
“陛下!”長孫無忌也跪在了地上,語氣中透露着尖銳與堅定,彷彿要以此來壓住李治。“武昭儀跟吳王有私情並不是不可能的!據老臣所查,武昭儀的父親生前是荊州都督,吳王貞觀十一年轉授安州都督,荊州與安州相去不遠,武昭儀的母親楊氏又跟吳王母楊妃有親,當時榮國夫人就曾帶着武昭儀投靠吳王!”
不!
“吳王當年之所以被彈劾,就是因爲武昭儀喜歡看他狩獵,吳王爲了討武昭儀歡心,便天天帶着她到野外去,以致狩獵過度。老臣還查到,武昭儀曾與吳王私定終身,吳王還把楊妃生前所留的珍珠項鍊贈予武昭儀,作爲定情信物!”
不……不!
“陛下若是不信,臣還可找來當年在榮國夫人身邊伺候的婦人來對質!”
不要再說了……不要信他!
我甚至沒有勇氣轉過頭去看李治的反應,我只知道,他不再說話了,而方纔還充斥着殿內的那股濃烈的怒氣,早已煙消雲散,轉而由一種絕對冰冷的氣息,將我包圍。
那種冰冷,是心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