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剛纔還說這人越來越通透了,怎的轉眼間卻又犯起傻來。
這話聽在男人耳中,分明就像在說“你若有心,便飲了我這盞殘酒”。
究竟是有意引他,還是純系無心?
瞧她秀眉緊顰,雙目盈淚,當是真的不慣飲酒,可那雙頰酡紅,擡袖掩口的樣子卻又說不出的媚態橫生,嬌麗可愛。
徐少卿不覺瞧得發愣,恍然間竟有些不辨真假,輕輕將那遮掩的纖手拉開,但見櫻脣微顫,兩片濡溼的暈紅令人怦然心動,忍不住便吻了過去。
高曖正被那口酒嗆得顎間疼痛,胸口發悶,見他忽然俯頭下來,似要親吻自己,不禁吃了一驚,慌忙擡手撐拒,向後撤着身子。
“廠臣?”
他也是一愣,知道自己此舉着實有些唐突,訕訕地退了回去,在自己杯中斟滿,默然無聲地張口又飲下了。
這一來,高曖心下倒忽然覺得過意不去,歉然望着他,話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得低低地又叫了聲:“廠臣……”
徐少卿卻沒應聲,抓起那錯銀鶴嘴壺又要斟酒,卻被她一把抓住。
他本就只是虛虛地握着,並沒用力,任由她奪了過去。
“我來給廠臣斟酒。”
高曖說着,便提壺過去,捏着那耳把慢慢傾斜,酒水從細長的頸口中垂落而下,緩緩墜入那白瓷盞兒,在風燈暖潤的光下看,竟微微泛着淺黃,晶瑩如珀。
原本只是件尋常事,她此刻卻心跳得厲害。
雖說這輩子是個沒人憐愛的清淡命,可好歹身邊還有翠兒伺候着,沒輪到她去服侍別人,那次給太后娘娘侍疾是迫於無奈,像這般心甘情願給人把盞,還是頭一次。
忍不住偷眼覷他,纔剛瞥到那張玉白的臉,尚未瞧清楚,那顆心便錘擊似的一顫,慌忙垂了頭,手也抖了,那酒水隨即濺出幾滴。
她紅着臉,見那盞中將滿了,趕忙收了手,將酒壺放在一旁。
再擡眼看時,徐少卿已將那盞兒端在手中,坦然放在脣邊飲了。
這般神色木然,不言不語的樣子讓她有些心驚,之前都好好的,怎麼突然便沉下來了,莫不是方纔那一下拂了他的意,就心裡惱了?
高曖更是歉然,便又舉筷夾了些菜放在他碗中,柔聲道:“空腹飲酒易醉,廠臣不是餓了麼,快吃吧。”
他仍沒做聲,但卻提筷將碗中的菜吃了,只覺入口潤滑,細嚼之下更是回味無窮,彷彿經了她的手,這尋常食材也生出了另外一番鮮香。
他心中快慰,可面上卻笑不出來。
其實,這幾日他一直都是這般悶沉,只不過念着回來,不欲讓她瞧得心焦罷了,誰知方纔被她拒絕那一下,便怎麼也裝不下去,不自禁地又沉默起來。
那苦悶縈繞在心頭,能對她說麼?
想到這裡,輕輕嘆息一聲,抓起那銀壺連斟連飲,轉眼間便喝了四五杯。
高曖在旁看得心驚,急忙一把拉住:“這麼喝傷身子,廠臣不可再飲了!”
“傷不傷身子,臣自己心裡有數,公主不必憂心。”
他輕輕推開她手,又將杯中斟滿。
她訥然望着他又將酒一飲而盡,那自來精幹的身子竟有些落寞的頹然,忽然間竟有些心痛,想出言開解,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公主以爲陛下是何等樣人?”徐少卿忽然道。
高曖沒料到這冷不丁的一問,愕然望着他,愣了愣才道:“廠臣如何問起這個?陛下便是皇兄,又能是何等樣人?”
對她而言,這位皇兄不過也就見了兩三面而已,以自己的沉靜性兒看,也談不上好還是壞,但總覺得他性子優柔寡斷,不似心目中的君王那般英明果決,除此之外,便也沒什麼特別印象。
若說他是何等樣人,徐少卿這長居宮中的應當最清楚,爲什麼卻突然來問自己?
他又幹了一杯,酒氣上涌,吁了口氣,玉白的臉上已微微現出醺然之色,臉上那抹淺笑已然不見了蹤影。
許是被酒暖烘了身子,便坐直起來,將外罩的袍服脫了,隨手丟在涼亭的美人靠上,只着中衣,繼續自斟自飲。
“公主可知臣這次爲何又將你帶回京師來?”
高曖不禁一愣,其實這事早在她腦中來回思量過多次,此時經他一提,便像忽然想到了什麼,張口驚道:“廠臣,你……你是說……”
徐少卿點點頭,拈着那白瓷盞兒在指間輕搖,目光垂在那杯中流轉的琥珀熒光上,淡淡道:“不錯,正是臨行前陛下授了道密旨,命臣便宜行事,明着前往洛城掩人耳目,暗中尋個妥善的地方安置公主。”
他頓了頓,又道:“弘慈庵那十幾年已經捱得夠了,既然已經出來,哪有叫人再走回頭路的道理?陛下當時就是這般說的。若非如此,臣便是有心要救公主,只怕還要大費周章,再擔上個欺君的罪名。而之所以帶公主回京師,除了臣的私念外,還盼着有一天,公主能跟陛下再續兄妹之情,只可惜……”
言罷,長長嘆了口氣。
高曖只覺耳畔嗡響,垂首呆呆不語。
原以爲這位皇兄行事全憑時事所需,就像召她回宮是爲了與崇國和親那樣,根本沒將自己這個妹妹的好惡放在心上,卻萬萬沒想到他心中待己竟然也有這般深厚情意,從前全都誤會了。
她不覺有些恍然,咬脣道:“陛下他是不是……不在了?”
徐少卿將那半杯殘酒灌入腹中,臉上醺意更甚,像是拋開了所有的掛礙,扯開中衣的領口,手上斟着酒,語聲微帶悽然道:“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所以若心不在朝堂,即便身在宮中,也是枉然。人生於世,都該有個合宜的歸宿,可偏偏有些人生錯了地方,到頭來只有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終究無益。”
她默然聽着那半白不明的話,卻也沒再多問,心中微覺傷感,雙目微閉,合十朝宮中的方向默唸了幾句,算作祝禱。
然而一轉念,卻想起若陛下真的不在了,眼下便是皇位虛懸,堂堂大夏竟然國中無主,而這位皇兄卻膝下無子,繼位之人又當是誰?
按照祖制,若不能父死子繼,便只有兄終弟及。也既是說,這皇位只有讓嫡親藩王繼承。
顧太后膝下只有兩子,那麼不出意料,皇位便會落在三哥高昶身上。
想到這裡,高曖不由一驚。
他與三哥向來不睦,況且當初在秣城晉王府養傷時,三哥還親口說過對“閹宦當朝”深惡痛絕,極力欲恢復本朝初建時的祖制。
自己是個女兒家,閹宦是否攢亂朝綱,禍國殃民,她自然不懂,但卻知道,若三哥真的繼位爲帝,定然不會對他心慈手軟,而到時她夾在其中,又該如何自處?
如此一想,那顆心登時七上八下地忐忑起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再擡眼看時,卻見徐少卿正豎着脖子,將那壺裡的酒直接往口中灌,面色悵然,那雙狐眸已然有些迷離。
她心中不覺又是一痛,暗想他與陛下之間定然也不是普通的君臣主僕那麼簡單,但這其中的事卻不爲外人道,只是默默地藏在他心底。
嘆了口氣,她上前伸手將那鶴嘴銀壺奪了過來,卻發覺裡面輕了不少,酒只剩下少許一點了。
正自愣神,沒留意他竟忽然撲過來,一把將自己摟住了。
高曖還道是他要將酒壺搶回去,慌忙擱到遠處,雙手推着他道:“廠臣你醉了,萬不可再喝了!”
“醉?不過這點……這點酒……而已,還要……拿酒來……”
他兀自嘴硬,口齒卻已不清,雙臂陡然摟緊,將她攔腰抱住,頭臉深深埋在了胸腹間。
她不由大窘,自己雖和他有過親暱之行,卻還沒被這麼抱過。
尤其是那張玉白的俊臉狐眸半閉,不輕不重地在自己胸前蹭動着,也不知是真醉了,還是趁機佔些便宜。
她羞窘無地,一邊叫着“廠臣”,一邊死命想掙脫懷抱,那美酒的醇香和着他身上的伽南香氣,隨着吐息在胸腹間暈開,蒸薰上來,被她嗅在鼻中,腦袋裡也開始醺醺地發懵了。
“公主……公主……”
他手臂越來越緊,蹭弄得也愈發無禮,身子向前緊貼,將她逼得不斷向後靠,像要整個人壓上來。
那一聲聲的輕喚,更是像空谷呢喃般令人怦然心動。
高曖強撐了片刻,終於站立不住,向後一跤坐倒。
她“啊”的一聲驚呼,整個人已被他撲在了地上。
那沉沉的壓迫感讓她心亂到了極點,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昏了過去,心中明明怕得要命,可手腳卻似是被吸去了力量,蜉蝣撼樹般的推拒徒勞無功,反而更像是將這火頭越簇越高。
半晌之後,正當她精疲力盡,將要認命之時,卻發覺那緊摟着自己的手臂不動了,跟着竟鬆了下來。
她暗暗吃驚,慌忙逃也似的抽身出來,靠着亭柱喘息了好半天,才平復下來。
回頭再看,卻見他俯臥在地上,雙目緊閉,鼻息調勻,竟然已睡着了。
高曖鬆了口氣,回想剛纔那一幕,差點羞得撒腿逃掉,但又怎麼忍心放着他不管。
略一躊躇,便上前勉力扶着他半靠在石墩上,又將罩衣替他蓋好,尋思這麼着不是個辦法,若是叫僕廝擡他去房裡,眼下這樣子被人瞧見了,不免失了他身份,那便怎生是好?
思來想去,便離了涼亭,沿迴廊回入中院。
翠兒正等在那兒,見她回來,慌忙迎了過去。
“竈下備了醒酒湯麼?”高曖上來便問。
翠兒先是一愣,隨即便知其意,點頭應道:“已備好了,奴婢去端來。”
高曖搖搖手:“不必了,我自己去端,你上樓吧。”
“這事怎能讓公主動手?哎,公主,你背上衣衫怎的粘了這好些土?”
“……沒什麼,方纔不小心摔了一跤,你莫管了。”
她說着,便悶頭快步去了竈間,讓人盛了碗醒酒湯,一路端回後園。
來到涼亭內,卻發現石墩旁竟不見了徐少卿的蹤影。
莫非又是有事離去了,可人醉了,正昏睡着,又能到哪裡去?
難道離去這片刻工夫,便出了什麼岔子不成?
高曖不由一陣心驚肉跳,慌忙擱下碗,奔出涼亭,口中疾呼:“廠臣,廠臣。”
四下裡一片漆黑,周圍的山石樹木,廊檐屋宇影影重重,恍如魅影一般,頗有幾分詭異。
她見沒人應聲,不由更急了,朝旁邊奔出幾步,正要再喊,卻忽然聽到左近有一陣異聲傳出。
“廠臣,是你麼?”
高曖大着膽子問,顫巍巍地邁着步子繞過去一瞧,便見那背面的廊柱旁歪斜着站着一個人影,上身只着中衣,罩衫零落在地上,卻不是徐少卿是誰?
她暗自鬆了口氣,拍拍胸口正要上前去扶,卻突然見他背心聳動,那怪異之聲仍不斷傳來。
“廠臣,你怎麼了?”
高曖懸着那顆心快步上前,雙手扶住他,目光卻不由朝他雙手下探的地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