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特高課。
“他人呢?”三本次郎面色陰沉兇惡,怒氣衝衝問道。
“宮崎君受到驚嚇,回法租界巡捕房了。”荒木播磨說道。
程千帆本意是直接返回巡捕房的,不過中途他改變了主意,直接一個電話打到了荒木播磨的辦公室,將這一切坦誠相告。
包括他爲何選擇找小池幫忙,卻沒有找荒木幫忙的內情考慮,他也是向荒木播磨如實相告。
最後,程千帆表示自己暫時不敢去特高課,特請荒木播磨爲他在課長面前美言兩句。
荒木播磨便反問了一句,爲何不繼續請小池幫忙?
程千帆的回答是,小池該說的會說,不該說的不會說,而荒木君不一樣——
荒木君是朋友,不收錢就能幫忙。
荒木播磨聞言,哈哈大笑,欣然應允。
他便提了宮崎那個傢伙提前寄存在他這裡的‘紅酒禮盒’,敲響了三本次郎的辦公室房門。
……
“一聲令下,直接槍決了十二個特工總部特工,‘小程總’好大的威風,現在竟然害怕了?”三本次郎冷笑。
“課長,你也說了是‘小程總’,小程總面對丁目屯、李萃羣自然是力有不怠,是要害怕的。”荒木播磨將紅酒禮盒輕輕的放在了桌角,“宮崎君說了,下令開槍的是宮崎健太郎,害怕的是程千帆。”
“這是強詞奪理!”三本次郎怒聲道,看似無意的瞥了一眼桌角的紅酒禮盒,隨之很快將目光收回。
“課長,這件事的情況正如屬下向您彙報。”荒木播磨說道,“特工總部對宮崎君糾纏不休,不斷試探,宮崎君的脾性您也是知道的,他一忍再忍,實在是忍無可忍,若是他再不出手的話,對方只會得寸進尺……”
就在此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
三本次郎拿起話筒。
電話是小池打來的,他向課長彙報了情況。
“站在客觀立場說說你對這件事的看法。”三本次郎說道。
電話那頭的小池沉默了十幾秒鐘,整理了一下措辭後說道,“宮崎君極度注重個人安全,他在生命安全疑似受到威脅的時候,跑到我特高課的地盤上,這很正常。”
“怯懦的傢伙!”三本次郎冷哼一聲。
“不過,除此之外,屬下還有一個更深刻的感覺。”小池說道,“宮崎君長期假扮程千帆,他實際上是非常壓抑的,宮崎君的性格閣下您是清楚的,他恨不得殺死所有支那人,而這件事正好給了宮崎君一個發泄的理由……”
略一停頓後,小池說道,“直覺告訴我,宮崎君想要殺人泄憤,這實際上是最根本的原因,甚至於這個原因宮崎君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我知道了。”三本次郎掛掉了電話,陷入沉思之中。
要發泄。
要殺人泄憤。
三本次郎琢磨,仔細琢磨,小池所言,是從獨特的角度來詮釋分析了這件事,同時也是頗有道理的。
目光所及,卻是恰好又看到了桌角的紅酒禮盒,三本次郎冷哼一聲,“你繼續說。”
……
荒木播磨雖然不清楚小池在電話裡說了什麼,但是,他明顯能感受到課長的語氣緩和了。
“宮崎君說,這是他第一次和特高課的同僚一起暢快屠殺支那人,這種感覺令他迷醉。”荒木播磨說道,這句話實際上是宮崎健太郎在電話中向他描述下令射擊時候的暢快至極的感覺的,荒木播磨忽而感覺,這句話也許會比其他的解釋更有用:
因爲,這是自己人才能說的話。
“你出去吧。”三本次郎看了荒木播磨一眼,“告訴宮崎那個傢伙,我對他很不滿意,他最好最近幾天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哈依!”荒木播磨恭敬說道。
他知道,好友這一關過了。
荒木播磨離開後,三本次郎思索片刻,他拿起了話筒,“我是三本次郎,給我接特工總部丁目屯。”
……
蘇晨德腦子裡想到了‘採補氣運’這個詞。
他下意識的便看向曹宇。
一隻半耳的男人注意到蘇長官的目光,露出討好的笑容。
這廝莫不真的是什麼精怪投胎的?
蘇晨德心中嘀咕了一聲。
非是蘇晨德迷信,蓋因爲蘇晨德是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的忠實讀者。
《蜀山劍俠傳奇》這本書中開創了世界上亙古未有最異想天開的神奇世界:
海可以煮沸。
地可以掀翻。
山可以移走。
天可以隱藏。
陸可以沉落無影。
天外還有天。
地底還有地。
水下還有湖沼,石心還有精舍。
仙佛妖魔,鳥獸蟲魚,人能成仙,且能成佛,鳥獸蛇蟲皆能得道成妖,狐妖精怪吸取人間氣運乃是常事。
蘇晨德搖了搖頭,他前兩日熬夜多看了兩卷《蜀山劍俠傳》,以至於有些魔障了,精奇古怪本是小說杜撰罷了。
不過,饒是如此,蘇晨德還是下意識的遠離了曹宇兩步:
雖然這廝不可能是什麼吸收主家氣運的精怪,但是,這人着實是有些邪門,離遠些爲妙。
……
李萃羣瞥到自己派去恆豐鐘錶行打探情況的人回來了。
此人正是原中統蘇滬區區長助理胡捷。
原中統蘇滬區的這些高官,基本上都是在江浙滬上工作多年,其中如同胡捷這般,本就是有着不錯的社會身份作爲掩護,和租界巡捕房等方面素有來往的。
“報告李副主任。”胡捷面色古怪
“巡捕房說並未有什麼槍戰,也沒有人闖入恆豐鐘錶行。”
“什麼?”蘇晨德驚呼出聲,“沒有槍聲?”
他看着胡捷,“歸老弟帶着十幾個弟兄衝進店內,他們人呢?”
“巡捕房說他們檢查了,並無闖入者,恆豐鐘錶行的人也說沒有什麼人闖進店裡,至於說槍聲……”胡捷搖搖頭,說道,“他們說剛纔在院子裡放炮仗,慶祝手下一名大師傅成功修復了一盞前清嘉慶年間的西洋座鐘。”
“人呢,十幾個大活人呢!”蘇晨德表情陰沉,此次行動是他一手主導的,若是歸益穠以下十餘人損失過大,對於剛剛投靠特工總部的蘇晨德來說,這份責任夠他吃一壺的。
“人可能出事了。”李萃羣面沉似水,說道。
“能出什麼事?”蘇晨德咬牙切齒,“即便是他們敢動手,頂多是略有傷亡,其他人呢?他們將人擄走了?”
胡捷沒說話,他剛纔瞥見巡捕房的人從鐘錶行院子裡出來,其中有一人目露驚恐之色,這令他有了不好的猜測。
不過,如此衆目睽睽之下,他不好公開講出自己的懷疑。
最主要的是,這件事實在是太詭異了,歸益穠帶了十幾名荷槍實彈的特工,竟然……
且不論這背後發生了什麼,胡捷都覺得自己有必要小心應對。
實際上內心一直在冷眼旁觀的李萃羣也是驚訝了,他想到程千帆會作出迴應,卻是沒想到自己這個學弟竟然如此強硬的態度:
按照蘇晨德和曹宇所講述,必然響槍了,而且是槍聲大作,這說明是發生交火的,歸益穠所部是有傷亡的。
現在的問題是,傷亡情況如何?其他人被擄到哪裡去了?
最重要的是,對特工總部的人響槍,有人傷亡、餘者失蹤,程千帆的強硬態度恰恰說明了此人在日本人那邊的跟腳深厚——
以他對這位學弟的認知了解,驟然暴起必因後有倚仗!
……
就在此時,一輛小汽車疾馳而來,一個急剎車停下。
張魯從車內下來,來到李萃羣身邊彙報,“李副主任,丁主任有急事請您即刻回返。”
“唔。”李萃羣點點頭,他看向蘇晨德。
“美一兄,你帶人留在此地同巡捕房交涉,必須要進入恆豐鐘錶行內部查勘。”李萃羣沉聲說道,“歸老弟定然是被擄走了,諸位兄弟的安全是首先要得到保證的。”
在李萃羣嚴肅且認真的目光逼視下,蘇晨德硬着頭皮答應。
他必須應下!
此次行動他一力主導,他不善後何人善後。
“曹組長也留下,聽從美一兄差遣。”李萃羣看了曹宇一眼。
這廝剛纔說頭部傷情是和敵人槍戰所導致,李萃羣有些不相信,他有些懷疑這是曹宇逃跑時候摔的。
“是。”曹宇趕緊應下。
蘇晨德看了曹宇一眼,有心拒絕卻又毫無理由。
他看向李萃羣身邊的童學詠,不禁心生一計,“李兄,特向你討一員大將?”
李萃羣想了想,點點頭,“童組長也留下,聽候差遣。”
“是”童學詠沒想到自己也被留下,點點頭說道。
“童組長與曹組長一起,曹組長聽候童組長差遣。”蘇晨德說道,“兩位……”
“是!”童學詠和曹宇急忙應下。
李萃羣有些驚訝,雖然童學詠和曹宇目前的職務相仿,不過,曹宇無論是在特工總部還是之前在上海警察局偵緝大隊的資歷比之童學詠都要深厚,蘇晨德安排童學詠節制曹宇,這明顯是不合常理的,此爲何意?
這看似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細節。
但是,在李萃羣這等人眼中,任何不尋常的細節都需要好好琢磨一番的。
這是蘇晨德同曹宇之間有了裂痕和矛盾?
或者是童學詠向蘇晨德靠攏了?
他注意到童學詠剛纔的驚訝之色,覺得又不太像。
……
看着李萃羣在張魯等人的護衛下上車離開,蘇晨德站在路邊一言不發,咬着菸捲狠狠地抽了幾口,將菸蒂扔在地上,用腳尖碾滅,這才冷哼一聲,“諸位,且隨我去要人!在大上海,還還沒有人膽敢欺負到我特工總部的頭上呢。”
“蘇長官所言極是,不管是誰,敢傷我七十六號的弟兄,必然要讓他們血債血償。”曹宇立刻喊道。
衆特工的情緒被激盪起來。
童學詠只是微笑,跟隨衆人浩浩蕩蕩向恆豐鐘錶行走去。
在勞勃生路十一號二樓的窗口,一個男人低着頭看着樓下街道上吵鬧的這一幕。
他冷哼一聲,看向領頭的蘇晨德的目光是帶着無盡仇恨的。
就是此人,毀了他偌大的中統蘇滬區。
“林老哥,此地魍魎橫行,爲何不先一步離開?”徐兆林對面的男子說道,此人朝着嘴裡丟了一粒花生米,又美滋滋的喝了口紹酒。
“慢了一步,等到再想着要離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徐兆林說道。
他應該在槍響之時就即刻趁亂隨大流逃竄的,只是他親眼目睹歸益穠帶人衝進了鐘錶行,因爲擔心附近還有其他的叛徒,這些叛徒是認識他的,他一時有些踟躕,以至於等到意識到必須撤離的時候已經晚了,此時的街面上堪比靜街虎來了,他再下樓出去,簡直是禿子頭上的蝨子。
“那些個就是林老哥以前的手下?”男子瞥了一眼樓下街面上,竟是直接挖苦說道,“看着同我那些幫閒手下差不多嘛,人從衆,浩浩蕩蕩,就以爲自己很行。”
“讓夏老弟見笑了。”徐兆林苦笑着搖搖頭。
……
小汽車快速行駛在馬路上。
李萃羣閉目養神。
現在基本可以確定,勞勃生路曹家渡三號的這個恆豐鐘錶行就是特高課的一個秘密據點。
程千帆那個傢伙被頻頻的試探所激怒,故意設了這個一個陷阱將蘇晨德等人引到了特高課的秘密據點。
這說明什麼?
說明程千帆同日本人的關係比他此前所料想的還要深,或者說,此證實了李萃羣的一個猜測——
來此地的路上,他一開始僅僅是判斷程千帆和日本人勾連極深,但是,聽到胡捷彙報說歸益穠等人都失蹤了,就連可能疑似被打死打傷之人的屍體、傷員也不見了,李萃羣立刻意識到不簡單。
特高課開槍殺人了,而且殺的是他的特工總部的人,這是日本人對程千帆的最有力度的支持反饋!
此外,聯想到程千帆竟然知道特高課的秘密據點的存在,他愈發傾向於相信自己的那個懷疑——
程千帆本身就是特高課的人,這傢伙秘密加入了上海特高課。
中國人加入特高課,可謂是較爲罕見的,卻也並非沒有。
此前,曹宇便是在特高課做事的,不過,曹宇並非正式加入特高課,只能算是日本人臨時呼來喝去的小嘍囉罷了。
李萃羣忽而睜開眼睛,“丁主任在電話裡還說了什麼?”
“丁主任說,這件事很被動,上海特高課的三本課長在電話裡很生氣。”張魯想了想,說道,“他很難做,讓先生你回去親自處理這件事。”
……
薛華立路二十二號。
“感覺如何?”老黃問‘火苗’同志。
“舒坦。”年輕的‘火苗’同志舒服的嘆了口氣,翹着二郎腿,然後他的神情卻很快便又哀傷,他看着老黃,“帶隊的歸益穠,我打爛了他的腦袋。”
老黃擡頭看他,昏黃老眼中的目光閃爍。
“歸益穠以前是南京黨務調查處的。”程千帆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