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鍵的邀請先是讓小段暄驚訝的張開了糊滿油漬的小嘴。
接着迅速給出了一個令段冉出乎意料的反應。
小段暄毫不猶豫的點了下頭,然後向秦鍵請教需要她做些什麼。
語氣嚴肅,目光真切。
她相信自己這一次不會再犯錯樂譜。
然而令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是,這一次,秦鍵並不需要她翻譜子。
“你要穿上漂亮的裙子,在掌聲和歡呼下抱着你的大提琴走上舞臺,與我一同爲臺下演奏一曲。”
——
——
次日晚八點三七分。
學院音樂廳。
隨着一組輕柔的鋼琴和絃穿過觀衆席飄向無盡。
現場進入了短暫的寂靜。
“譁——————————”
整齊的掌聲而後響起。
音樂營造出的靜謐之息被打破,秦鍵輕呼一口,收起了按壓在鍵盤上的右手。
左手扶琴起身,他迎向觀衆席鞠了一躬,隨後轉身離場,留下了舞臺上的施坦威獨自消受掌聲的餘韻。
上半場結束。
他需要到後臺稍作休息。
此時後臺的人不多,見秦鍵推門而來,衆人紛紛停止討論送上了不遜於場外的掌聲與叫好聲。
一名自願爲這場音樂會做志願工作的華國留學生爲秦鍵送上了一條幹淨的毛巾。
“最後一幕太棒了,秦老師。”
“謝謝。”
秦鍵接過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認真問道,“後臺聽起來還不錯?”
“太精彩了!”志願者再次表達了激動的情緒,“期待您的下半場!”
“辛苦了,一會下去看吧,蘭頓教授旁邊還有個位置,8排7座。”
秦鍵用眼神示意對方這裡的人手已經足夠了。
志願者感激的點了點頭,“謝謝您!”
這場音樂會的中間區域坐席早就被瓜分完了。
沒辦法,肖邦大賽冠軍的舒伯特專場,哪怕只是一場小範圍的週末音樂會,也會有人想盡辦法提前搞定最好的位置
“那個,秦老師,我們能合張影嗎?”
...
滿足了對方的小小請求之後,秦鍵來到了連廊左手第一間休息室。
段冉正在給段暄整理辮頭髮。
他湊過去,鏡子裡的小人也看向了他,“哥哥。”
“喂喂喂,頭別動。”
段冉輕輕擺正了段暄的小腦袋,接着繼續辮起了麻花辮。
小段暄只能用眼神向秦鍵訴說委屈,秦鍵笑着悄摸摸的指了指段冉的後背,表情像是在說‘我們別惹她’
沒一會兒的功夫,一條充滿華國風情的精緻麻花辮出現在了小段暄的腦後。
段冉滿意的看着自己的傑作,又挑釁的看向秦鍵,“學着點哦。”
秦鍵笑了笑,沒搭理,轉臉,“來暄暄。”
他將段暄叫至身旁,指着一旁譜架上的大提琴譜又說道了一番。
“一會上臺別緊張,錯了就繼續下去好了,剩下的交給我。”
剩下的交給我,這句話已經被驗證過一次。
段暄用力的點了點頭。
“到了上臺的時候姐姐會提醒你。”
秦鍵說罷,時間也到了下半場音樂會的開始。
段冉送他到後臺入口,一枚香吻送上。
目送秦鍵登場,聽着場外激情磅礴的掌聲,段冉轉身回到了休息間。
小段暄已經抱着大提琴在小聲摩挲了。
她走到譜臺旁坐下聆聽了起來。
過了一會。
“加大這個音的揉弦力度。”
小段暄停了下來,思考了一下姐姐的話。
片刻,段冉沉聲再道,“再來一次。”
——
雨晴香佛醉人頭,舞臺現場上空飄蕩的D大調回旋曲宛如詩畫中走出的秀麗女子。
鋼琴前,秦鍵的十指一如既往的駕輕就熟,無論情感的濃稠或恬淡,他的真摯與投入就像他所理解的舒伯特,不誇張,也不華麗。
但作品字裡行間都充滿了收放自如的凝合,給人以高度的純化。
在那個時代,純化作品不僅裡不僅有舒伯特,還有貝多芬。
然而在與貝多芬處於一同時代生活的二十年,舒伯特選擇了另一條藝術道路。
於是前者成爲了古典主義的里程碑,而他成爲了浪漫注意的開山鼻祖。
蘭頓說舒伯特是詩人,克里斯評價舒伯特心裡住着一個不洞世事的少女。
秦鍵認同蘭頓,也不反駁克里斯。
只從舒伯特奏鳴曲的研習,二人說的皆有道理。
從演奏者的角度分析,舒伯特的作品在繼承了已經穩固的古典主義音樂的傳統基礎上,結合了新的時代精神,形成了新的音樂風格。
其最重要的是創作特點在於抒情性的寫作表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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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在奏鳴曲式的運用上,舒伯特的作品爲後世開了先河——用氣息悠長的抒情旋律代替以往極具號召力與動力性的主部主題寫法。
在最後一首降b大調奏鳴曲的演奏中,秦鍵更是在抒情旋律的演奏中極側重作品內部心理的表達。
描摹是他特有的專長。
可這勢必會打破主部與副部之間進行戲劇性對比的演繹傳統。
如果讓作品的主部與副部不再天各一方,使二者的情緒相互接近甚至互爲補充,這算不算悖逆傳統?
這或許是秦鍵留給觀衆的問題。
在他看來浪漫主義對作品的審美看重的終究是藝術的個性,並不以題材的英雄性以及理論價值或結構的宏偉來判斷藝術價值的高低。
所以他大膽的堅持了自我個性,在最後一首作品的演繹中毫無保留的釋放了自我。
內涵深邃的第四樂章,他的演奏中時而帶點適中的戲謔,時而出現優美的抒情,激動的戲劇性也偶有冒出。
交雜在風暴般的經過句與和絃之中,他們是舒伯特,也是秦鍵。
在收尾的那一刻,似乎還有點貝多芬。
“譁——————————”
收手,起身。
秦鍵兩步走至舞臺前方,鞠躬。
獻花的人絡繹不絕,蘭頓扭動着胖胖的身體拿着一束白色花束移動到舞臺上,並熱情的擁抱了我們的主角。
作爲教授,他的這種行爲似乎欠妥,不過一想到他是蘭頓,似乎也就沒什麼爭議了。
還有弗蘭克,他也爲秦鍵送上了一束紫色的花束,上面署着伽馬鋼琴重奏團的名字。
秦鍵接過花束向着科赫所坐的方向鞠了一躬,包括卡蒂婭在內的7名要重奏團成員今晚都來了。
這邊他剛起身,華國住維也納藝術中心的駐維代表也走上舞臺爲他獻上了花束,並附上祝賀。
“感謝。”
直到他的鋼琴琴角堆滿鮮花,再無人上臺,他才最後一次鞠躬離去。
“譁——————————”
不斷的掌聲在持續了兩分鐘後,秦鍵回到舞臺。
爲表達對大家的熱情演繹了舒伯特的《幻影》。
這首被舒伯特自己稱爲“可怕的歌”聲樂作品經秦鍵改編成鋼琴版本之後,變的更加凝練,與此同時還多了幾分幻想色彩。
曲終掌聲再起。
觀衆們可鋼琴前的人影這次站起之後並未返回後臺。
這通常預示着音樂會就要結束。
然而秦鍵走至舞臺前沿擡起雙臂示意大家稍安勿躁,隨後現場安靜了下來。
大家想看看秦鍵要點幹什麼,於是安靜的坐下等待了起來。
片刻。
秦鍵走到舞臺旁拿起了一把椅子。
臺下紛紛猜測起用意。
將椅子擺置鋼琴的斜前方,秦鍵轉身鼓起了掌。
舞臺上孤零零的掌聲很快帶起了整個音樂廳的掌聲。
大家向後臺入口張望了起來,此時沒人不清楚節下來的劇情。
只是當一個粉嫩的小女孩抱着一把碩大的提琴走出後臺大門那一刻,所有人都被吃了一驚。
尤其是伽馬重奏團衆人,他們認得這個小女孩。
掌聲歡呼聲加倍。
秦鍵默默的看着小段暄走到舞臺中央,她先與臺下鞠躬,展現了良好的舞臺禮儀。
然後就坐,將身前的大傢伙固定。
這時秦鍵坐回鋼琴前,臺下適時的安靜了下來。
對音。
鋼琴一聲響起落下,大提琴也嗡鳴着與之對答。
兩音交錯,和諧至美。
充滿儀式感的對音結束,小段暄放下了持弓的手。
她垂下頭,搓了搓手心的汗,她覺得接下來將是自己人生中的重要一課,或者一刻。
都可以,她吐了口氣。
把自己的小辮摔到了脖子右側,以確保髮尾不會影響到自己持弓的手臂。
寂靜片刻,秦鍵收回目光,也輕輕的吐了口氣。
舞臺上,一大一小的組合確實已經拉滿了足夠的期待感。
“小夜曲。”
落座在不同區域的幾名大人物幾乎同時在秦鍵擡手那一刻,在心中默唸出了即將落下的音符。
他們的默契源於舒伯特本人和此時的場景。
面對一個手持寶器的小天使,他們如何能擺脫掉小夜曲那醉人心脾的旋律。
鋼琴響了,輕巧的伴奏如深秋的晚風掃過金黃的枯葉,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
是小夜曲。
舞臺的氣氛一瞬便被鋼琴前奏帶入了一個清澈的空間。
當小段暄拉響主題,秦鍵的手臂上便生出了一層細密的顆粒。
與這兩日來的任何一次排演都不同。
綿長不幽怨。
細膩不失真。
深沉不世故
也孤獨。
就在此時此刻的舞臺上,小段暄正用十歲的方式演繹着她五歲便會拉奏的作品。
純淨乾淨的音色不帶任何修飾的就這樣流淌在鋼琴爲其編制的夢幻之中。
孩子動情時,也會在目光中流露出超其年齡的情緒。
在第一遍主題落下,她眼中閃過了一絲單純的落寞。
然而沒有駐足,在鋼琴的一連串華麗的音階之後,她左手回到原把位再次開始了主題的複述。
第二遍,她的音色波動發生了些許變化。
大量的揉弦在這一刻讓她化身爲一個早熟的少女,似是要體驗一把成人的世界。
她的右臂開合的更加舒展。
眉目之間滿是嚮往的神彩。
更妙的是她每拉一句,身後的鋼琴便會以另一種方式重複這一句。
一聲一應,聲聲交融。
這不是秦鍵的設計,這是舒伯特遺留在人間的手稿。
一問一答,互爲動機。
音樂向着終止緩緩前行。
短短的三分二十七秒就如舒伯特的短暫一生。
31歲的舒伯特離開人世時,留下了一套動人的絕筆。
只是這筆偉大的財寶在他窮苦潦倒一生死後才被人們所發掘。
出版商將其令終前半年所寫的作品編訂成了一本名爲《天鵝之歌》的作品集。
小夜曲,位列其四。
音樂會尾聲之際,秦鍵再次消散了現場的掌聲。
他將段暄拉到了舞臺最前方,然後在這所古典音樂巨匠搖籃的音樂廳裡向所有人介紹道。
“段暄。”
“譁——————————————————”
——
這個名字勢必因爲這場週末音樂會而將被更多人所知道。
不僅僅是作爲秦鍵個人音樂會的特邀嘉賓,一個十歲的少女可以用純與幻想兩種狀態來演繹舒伯特。 щщщ ✿тт kдn ✿Сo
舞臺之下沒有外行,大家已經很自然聯想到了這個孩子的成長經歷是哪般模樣。
當然,並不是每一個有天賦又努力的孩子都有機會與當今最負盛名的鋼琴演奏家在這樣的場合裡同臺演出。
然而猜到點什麼的人們似乎也並無太多意外。
畢竟巴黎交響樂團的首席大提琴演奏家,也姓段。
如果這也起不到關鍵性作用,那就看看此時站在後臺門口,那名面帶微笑鼓着掌的魅力小女人。
她也姓段。
下一秒。
她捧着兩束花走上了舞臺。
秦鍵接過鮮花當衆親吻了她。
“譁——————————————”
“bravo!!!!”
一旁的小可愛當然沒有被遺忘,秦鍵鬆開段冉一把將其抱起。
“各位週末愉快。”
鞠躬之後拉着一個,抱着一個,離開舞臺。
愉快的週末音樂會就此結束。
...
次日,整個維也納音樂圈像是被這場音樂會引來了軒然大波,大家都在評論這場音樂會。
衆說紛芸,褒貶不一。
爭論的核心就在秦鍵最後所演奏的那首降b大調奏鳴曲。
“此種處理方式是否合適?”
果然變成了一個問題。
最終,一名維也納著名鋼琴樂評人出來平息了這場熱議。
他給出了一個鑑於二者之間的中立結論。
“舒伯特的奏鳴曲和他的交響曲一樣,被有些音樂史學家認爲過於鬆散不夠嚴謹,溫馨柔和的歌唱性旋律很難發展成具有嚴密邏輯的大型曲目,可也正是這點體現了浪漫主義的隨意性。”
“然而當這種隨意性的抒情幻想被一個野心家企圖用雙手駕馭,很難說這是一件幸事。”
“但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我們,應該嘗試接受不同的聲音。”
“要知道年輕的舒伯特在200年前已經被否定過一次。”
——
“野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