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這麼努力,不是爲了證明我有多了不起,只是爲了告訴所有人,我纔是我爹最合適的繼承人……
這個念頭,自從靖難成功,坐上龍椅的那一刻,就已經深深紮在了朱棣的心頭,揮之不去。這是他需要用後半生完成的大業,不敢有片刻懈怠,不能有半點馬虎。
父皇創造了大明朝,他就要讓大明朝變得更大,更強盛。
父皇沒有懾服的藩國,他要征服,父皇沒有達到的地方,他要拿到手裡,父皇沒完成的壯舉,他要替父皇完成……總而言之,洪武皇帝做到的事情,我要做得更好。洪武皇帝沒有實現的目標,我要彌補遺憾。
我就是父皇最優秀,最孝順的兒子!
“解學士,你坐下。”
朱棣給解縉賜座,然後面帶笑容,仔細問道:“你說這一本小冊子,真的有用嗎?老百姓會不會像對待大誥那樣,對待此書?”
經過徐景昌的提點,解縉已經很能把握住朱棣的心態了。
“陛下,御製大誥是太祖皇帝集結的判例,前後四部,民間凡是藏有大誥的,犯罪之後,罪減一等,反過來,要罪加一等。家家戶戶,都要背誦大誥,科舉考試也要考察大誥……太祖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讓百姓知道律法,瞭解大明國策,不會被官吏欺凌。”
提到了朱元璋的舉動,解縉也很感慨,平心而論,老朱不光是古代帝王中,最愛護百姓的那個,而且老朱還不搞愚民。
光是從大誥這一項就看得出來,朱元璋是兢兢業業,努力讓老百姓知道的更多,避免被貪官污吏盤剝。
作爲一個古代帝王,他真的盡力了。
只不過四部御製大誥,內容還是相當複雜,哪怕朱元璋竭盡全力,在他死後,這些判例也迅速作廢,甚至大誥這部書,也無人提起,幾乎消失了。
“陛下,臣以爲太祖皇帝固然深謀遠慮,但是普通百姓很難領會,大部分人連字都不認識,更遑論其他……所以臣編寫此書的時候,務求簡單。比如關於稅收部分,只有田賦三十稅一,不販運不交稅,火耗至多有三成,重斂盤剝要治罪等寥寥數語。臣還想着,如果能編成順口溜,去鄉下宣揚,讓百姓知道朝廷的意思,以後遇到了事情,有膽氣站出來,這便是功德無量了。”
朱棣欣然點頭,
眼神裡面都是笑容。
“很好,解學士用心了。朕過去總想着要修大書,要不惜血本,現在看來,越是大書,越是複雜,就越是難以傳到民間,百姓就越是不明白。和朕的本意南轅北轍。”
解縉只想說一句,徐通政萬歲!
陛下哪裡懂得修書,他不過是想證明自己罷了。
“陛下愛民之心,堪比太祖皇帝,只是教化百姓,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陛下還應有耐心纔是。”
朱棣含笑點頭,“說得好啊,解學士,幾個月的時間,你屬實比以前厲害了許多……這樣吧,朕給伱加禮部侍郎銜,依舊在內閣,處理公文。”
解縉聽到這話,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翰林學士也不過正五品而已。
可是禮部侍郎卻是正三品的高官,屬於邁入了朝堂重臣行列。
徐景昌的通政使,也不過是三品而已。
難道說我一下子和徐通政平起平坐了?
解縉連忙搖頭,沒事別亂做夢。
徐景昌正三品,是那個職位只有正三品。
自己成爲正三品,那是自己只有這麼大的本事。
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
但不管怎麼說,能連升四級還是非常值得欣慰的,畢竟步入高級官員的行列之後,能拿到的津貼可是原來的好幾倍……
解縉又和朱棣聊了一陣,這才從宮裡出來。
他沒有立刻回家,把升官的喜訊和夫人分享,也沒有去找那些親朋好友。而是來到了通政司,來拜見徐景昌。
“這本是通政的提點之功,卻讓我高升禮部侍郎,我實在是受之有愧。”
徐景昌淡淡一笑,“解學士,不說這些……你現在知道內閣的厲害了吧?”
解縉微微一怔,立刻道:“下官懂了,內閣雖然品級不高,但身在陛下眼前,只要時機恰當,就能加官進爵,超出原本的品級限制,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徐景昌點頭,“沒錯,解學士,你想過沒有,如果給你加官到禮部尚書,你有本事和宋禮分庭抗禮嗎?”
解縉深吸口氣,還沒來得及回答,徐景昌又補充一句,“如果讓你兼任禮部尚書,又該怎麼樣?”
這一下子解縉徹底凌亂了。
“要是這樣的話,內閣豈不是凌駕六部,成了大明的宰相嗎?”
徐景昌淡淡笑道:“光是凌駕六部?就沒想過,把通政司也踩在腳下?”
解縉聽到這話,臉色驟變,慌忙起身,深深一躬。
“徐通政,下官萬萬不敢有這種念頭。您手握大權,遠非一般臣子可比。下官只有唯命是從,馬首是瞻,斷然不敢癡心妄想。”
徐景昌一笑,“坐下,坐下!解學士,你多慮了,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很多東西都是虛的。在這個朝堂,一個是聖眷,只要在陛下身邊,時刻討得陛下歡心,哪怕品級不高,一樣可以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至於第二個,就是你手裡真正掌握的權力。我沒有讓你去蘇州,你明白了嗎?”
解縉稍微遲疑,立刻道:“下官明白了,他們四個走了,我留在京城,就能順勢高升。即便他們立下大功回來,也要先在翰林學士一類的位置上停留些時日,而我卻有機會躋身尚書之列。”
徐景昌笑容更盛,跟大才子說話,就是省心,不像那些臥龍鳳雛,怎麼點撥都不明白。
“解學士,你能想明白這些就很好。等你總領內閣事務的時候,該怎麼處理,我相信你一定心中有數。”
解縉慌忙點頭,“我明白,下官一定聽徐通政的。”
請客斬首,收下當狗。
完美!
徐景昌心情大好,他主動邀請解縉吃午飯。
兩個人對坐,徐景昌也隨意聊了起來。
“解學士,我們之前說過一次,你覺得那是矇蔽聖聽……其實不是這麼簡單的,因爲陛下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讓他知道太多,弄得太清楚了,對我們,對大明朝,真的未必是好事情。就拿修書的事情來說,如果不能說服陛下,真的召集天下鴻儒,聚集京城,靡費鉅萬,修一套皇皇鉅著,只能放在宮中,或是國子監,沒有幾個人能讀到……這不是浪費國帑民財嗎?就像這種事情,我們有必要跟陛下講嗎?陛下問到了,我們是不是該想辦法打消陛下的念頭?”
解縉認真聽着,也不由得點頭,“徐通政,過去我總以爲天子是最聰明的那個,理當無所不知,明察秋毫。”
“錯!”徐景昌斷然道:“老百姓有句話,叫不癡不聾不當當家翁,要讓我說,陛下就應該是知道最少的那個。他最大的職責,就是敬天祭祖,當好天下之主、然後根據我們討論出來的方略,強力推行,保駕護航,這就夠了,如果天子事事都知道,什麼都親自作爲,那還要我們這些朝臣幹什麼?”
徐景昌的這番話,有太多大逆不道之處,能把矇蔽聖聽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也是沒誰了。
奈何解縉卻聽進去了,不光聽進去,而且還深深烙印在心裡,生根發芽,從此之後,他看待朝政,就進入了一個新的維度。
凡事不能光看事情如何,還要看這件事,對這個朝堂如何,尤其是對百官如何……
花花轎子衆人擡,只有維護大傢伙的利益,大傢伙纔會捧着你,屁股纔會坐得穩。
被徐景昌灌了一肚子新知識的解縉,返回了內閣,此時內閣只剩下黃淮和楊溥兩個人,而且這倆人的品級都沒有解縉高。
這要是放在日後,解縉高低也是個內閣首輔,需要被人尊稱一聲解閣老。
但眼下內閣草創,首輔這種生物,還沒有誕生。
而解縉也是老老實實,絲毫不敢張揚。
對待兩位同僚,更不敢擺出禮部侍郎的架子。
總之,內閣一片祥和。
只是很快從浙西傳來了急報,送到了御前。
解縉侍奉朱棣身邊,最先知道了情況。
“浙西水災屬實,十餘個州縣受災,百萬生靈無家可歸,急需朝廷賑濟。”朱棣說着,看了眼解縉,“朕已經安排了,要調撥二十萬石糧食,賑濟災民。你速速去安排一下。”
解縉點頭,匆匆離去,可是當他回到了值房,卻接到了通政司遞過來的一個消息。
“城東儲存糧食的倉庫,竟然是空的,數十萬石糧食,不翼而飛。”
看到這個消息,解縉腦袋嗡的一聲,“怎麼會這樣?這可是要撥給災民的。”
黃淮苦兮兮道:“沒錯,就是因爲要撥給災民,纔派人去核查,管庫官吏百般阻撓,還是御史堅持要看,才識破了他們的伎倆。”
楊溥咬牙切齒道:“幾十萬石糧食,當真是國之碩鼠……解學士,趕快上報陛下,嚴查下去纔是。”
解縉怔了片刻,竟然搖頭道:“趕快知會通政司,此事一定要壓下去。還有,我要去戶部。”
“去戶部幹什麼?”楊溥不解。
解縉匆匆擺手,“來不及了,回頭再說。”
交代之後,解縉急急忙忙,到了戶部,“夏尚書,當務之急,是要控制住京城糧價,還要儘快把糧食送去浙西賑災。下官以爲,應該從軍糧當中,調撥一批過去,先把窟窿填上,然後趕快從外面採購糧食,作爲儲備,應付可能的糧價波動……只有這兩件事做好了,才能輪到盜竊糧食的大案。”
夏原吉先是一愣,隨即面露驚喜,讚道:“解學士真是謀國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