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得將祀餘肆意播撒於無辜人身上,使其死於非命。”蘇午如是向渠命令道。
渠聞言欲言又止。
若不將祀餘播撒出去,那他就會早早地死去。
但貴人而今有令,他又不敢不遵從,只能保持着沉默。
看着他這副模樣,蘇午伸手按在了他的頭頂——渠陡然間被蘇午按住腦頂,一時惶恐莫名,他正戰戰兢兢之際,便看到按在自己頭頂的那隻手掌中,蔓生出一叢叢紫金血管紋絡,瞬息間滲入了他的皮膚之內,深入血肉之中!
叢叢后土血脈環繞着渠血肉性靈中央的‘儺’,一根血管猛然扎入‘儺’之上,直接將儺上附帶的祀餘災晦氣韻,統統吸攝了個乾淨!
轟隆!
這個瞬間,蘇午再度感應到了自身天道之輪的運轉。
此般感覺轉瞬即逝!
下一個剎那,蘇午收攏回了后土血脈——他今時的詭形之中,后土血脈受閭山道士修養最久,災晦詭韻日益消褪,直至如今,雖仍未厲詭,但其上流淌出的更多還是‘大道神韻’了。
蘇午預備接下來便主要以‘后土血脈’爲自身經常運用的手段。
他以後土血脈修補了渠身上的‘儺傷’,消化了儺之上的祀餘之氣,轉而向神色迷惘的渠說道:“我以此法爲你祛除祀餘,你以後不得以此加害無辜之人,如有違逆,天不誅你,我來殺你。”
貴人言辭平淡,沒有一絲殺氣。
但渠毫不質疑貴人的決意,他敬畏地點頭答應:“您替我消除了祀餘,我不必再殺人了。
貴人的話,我聽!”
“我名爲‘午’,你可以此稱我。”蘇午道。
“午……”渠喃喃低語了一句,眼中閃動着奇異的光輝——歷代商王俱以天干命名,而‘午’者,則是十二地支之中。
他因與天對立的名字,生出了許多莫名的聯想。
蘇午看着渠這般神神叨叨的模樣,搖了搖頭,走到大樹下,將倒地昏迷的隨扶了起來。
隨緊閉雙目,眼皮之下仍舊滿是鮮血,一雙眼睛已經完全破碎。
其不慎觀看到祭祀之中不該被其看到的場面,是以被恐怖力量直接弄瞎了雙眼。
“他眼睛已經瞎了!”
渠匆匆跟來,看着隨這副模樣,有些幸災樂禍地向隨說道。他與隨這樣出身王都的貴族甲士根本沒有共同語言可言,又何況是對方先前壞過他的好事,二者至今還是對立的立場。
若沒有蘇午的存在,他們早就互相爭殺個不死不休了。
蘇午淡淡地掃了渠一眼,渠悻悻地閉上嘴巴。
看着雙目已盲,甚至連心智都有些損傷的隨,蘇午猶豫了一下,片刻後,一圈圈猩紅螺紋從他掌心遊曳而出,他以手掌撫過隨的雙目,那乾涸在隨面孔上、衣衫上的血跡忽然間凝成血珠,倒轉回隨的雙目之下。
只在片刻之間,隨喘着粗氣,霍然睜開雙目——
他的雙目已然完好無損,神智恢復如初!
而與此對應的,則是蘇午越發清晰地感應到了自身天道之輪的存在,它轟隆隆的運轉着,輪盤上遍佈的裂縫之中,忽有一絲細紋裂隙就此彌合——他的天道之輪,就在他不斷運用詭身的威能,不斷吸取天地間的祀餘、災晦氣韻致時,逐漸得到彌補,甚至更加壯大!
就此發展下去,他與‘天’勢必走得更近,勢必越發脫離‘人’的範疇。
但他又不能不如此做!
這或許就是想爾的謀算!
蘇午與渠坐在一旁,等着隨平靜下心神之後,他還未有開口,渠首先揚聲向隨說道:“是午王救了你!
你雙眼已經瞎了,午王讓你雙眼完好!
你以後要爲午王效力,肝腦塗地!”
‘午王’從何而來?
蘇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渠一眼,令其閉嘴,轉而對驚魂甫定的隨說道:“你還記得先前情形麼?”
“我都記得,我都記得!”隨慌張點頭。
他對於渠方纔那番話,已然沒有甚麼抗拒之意,甚至隱隱有趨從的跡象,此下望向蘇午的目光裡,亦有濃重的敬畏。
隨向蘇午拜倒,接着道:“您救了我,我願意爲您效力!”
蘇午見狀,也不與隨再廢話,他心念轉動,一張蒼老的面孔就被他的性意演化出來,投影於隨的心識之中:“既然如此,你可識得這張臉?”
這張臉,即是蘇午先前抓住牛腳神靈之時,從其身上飄散出的駁雜氣韻之中所見。
衆多被殉葬的奴隸簇擁着這張老臉。
這個老者的身份,一定非同尋常。
他猜測‘天帝’與歷代商王關係匪淺,甚至歷代商王皆爲天帝萬身之一,而那撕破天頂的漆黑手掌,疑似就是天帝的手段,或與商王有所牽連,如此以來,那早早追隨而來,被疑似天帝者賞賜了蘇午獻祭的厲詭頭顱的牛腳神靈,或也與商王密切牽涉。
極可能是商王的子嗣,或是其手下寵臣。
而渠常居於王都鎬京,能爲王傳令,身份亦必然不低,大小也是個王都貴族,或許識得這個老者的身份。
隨感應着猝然出現於自己腦海中的那張人臉,他震驚了片刻,纔回過神來,向蘇午回道:“我識得,我識得!
這是塗氏的族長——‘壯’!
他是大王的阿衡!”
“塗氏?”蘇午眉毛一揚。 甲士隨所講的情況與他猜測的不錯,既然如此,那麼渠先前進行的那場祭祀,或許早已落入許多有心人的眼中。
‘祭祀天廟’,便會爲‘天’所感?
所有祭司的每一場祭祀,都能成爲‘天帝’觀察天下的眼目?
也因爲此,那隻疑似天帝手段的手掌,纔會撕裂天頂蒼穹,陡然降臨於祭祀之上,它將這場祭祀裡的厲詭人頭祭品,直接獎賞、分配給了塗氏的族長?
那麼,決定‘天帝’如此作爲的人是誰?
莫非就是商王?
隨見蘇午微微皺眉,似有許多困惑,他連連出聲向蘇午解釋道:“鎬京有許多氏族聚集,護衛大王的宮殿,爲大王制造戰車、甲冑,和各種器具。
塗氏族原本是爲大王宮殿裡的物器上漆、保養的氏族。
還有爲大王養牛養馬的牛族,有爲大王捕鳥的單族,有爲大王駕車的車族,有爲大王鑄造戈鉞的戈族。
我就是戈氏族人,戈氏族人大都是爲大王向各地部落、土族、方伯傳遞旨意的甲士!”
“原來如此。”蘇午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目視跟隨自己起身的隨與渠,道,“鎬京想來一定繁華至極,不似這裡遍處蠻荒的景象,隨,我與你同去鎬京罷。”
隨聽到蘇午的話,頓時臉色狂喜:“您和我去了鎬京,我向大王舉薦您,您一定能成爲‘帝阿衡’,成爲向‘伊尹’那樣有名的人,死後可以和‘天帝’同列,在‘殷天廟’中受享祭祀!”
他見識過了蘇午的手段,自知這位神秘人實力強橫,如若能將他招攬在大王的麾下,大王對他、對他身後的氏族一定都少不了種種獎賞!
原本隨對於此已經不抱希望,畢竟這位神秘人此前一直與葛長的渠交流更多,相談甚歡,此下蘇午突然轉向,表示願意與他一起回到鎬京,他自然欣喜若狂——不說其他,只是自己前來傳遞王命,反被叛逆將麾下甲士殺得潰散的罪責,絕對可以因此免除!
隨欣喜地同蘇午作着種種承諾,蘇午淡淡笑着,不置可否。
而在另一旁站着的渠卻臉色煞白,他後退了數步,遠離正與蘇午欣喜交談的隨,繼而向蘇午跪倒,道:“午!你既然要與隨回鎬京,奴就不能陪伴你了!
我回到鎬京,必定難逃成爲人殉的宿命!
大王一定會派兵來討伐我們的葛長部族,我也必須得回去爲我們的部族而戰!”
“王師一下,葛長部落就像地上的塵土一樣,被大風捲走!”先前寡言少語的隨,此時有了些許底氣,揚聲向跪倒在地的渠說道,“你如果和我們一起回鎬京,稟告大王叛逆的事情全是你一人的主意,或許葛長部落不會滅亡,只需要你一人殉葬而已!”
渠聞聽此言,神色有些掙扎。
他倒並非不願爲自己的氏族、部落而死,實則是葛長部落上下都已有決意,預備投靠西面的‘周’了。
換而言之,葛長部早有反叛之心。
而在半日以前,他尚且只是一個最低等的祭司,因爲葛長部落那些大人儺、太僕儺處於大王的監視之中,方伯只得將祭祀重事交給他,他帶着甲士與奴隸遠離部落,原本準備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這場祭祀,以助力方伯成爲‘人神’,卻未想到隨會帶王命半路突然而來,令一切功虧一簣——
至於此時,葛長部已經是蓄勢待發,背水一戰,氏族上下人人皆如驚弓之鳥,又怎麼可能因爲他一個地位低下的祭司幾句話,就突然調轉方向?哪怕是他願意以自身作犧牲?
隨身爲貴族,平日養尊處優,久居王都,卻不能體味此中內情之複雜,絕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簡單。
蘇午看着神色掙扎的渠,忽然向渠問道:“我如今是否可以成爲祭司?”
他着實想親自主持幾場祭祀,一探‘天廟’之中隱秘。
這個問題與渠當下面臨的難題無關,他聽得蘇午此問,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向蘇午答道:“您已經有‘神’居於體內,任何‘儺’都不敢再與您產生絲毫牽連。
以您如今的情形,走‘人神’之路更好……我沒見過像您這樣的人,最後成爲祭司的。”
“神會嚇阻住儺,令之不敢沾染我身……此於我而言,倒不是大問題。”蘇午搖了搖頭,他面朝着渠,一身寬鬆的衣袍敞開來,露出塊壘分明的胸膛與腹部。在渠茫然的目光下,他忽然伸手剖開了自己的胸腹,露出血淋淋的腔內——在他的胸腹腔中,實無五臟六腑的存在!
哪怕是渠與隨這樣並不少見屍骸慘景的人,此時再見蘇午這般模樣,都禁不住臉色煞白!
蘇午一面斟酌着言語,一面向渠說話道:“我沒有五臟六腑,其實如今也不算是個正常人了。
我的體內,沒有像常人那樣,可以供祀餘、儺寄附的那般人影。
在你們體內的人影,不知你們又是否見過?
它居於你等血肉性靈中央,是你我生而爲人的根本。”
渠、隨的層次太過低微,蘇午只能盡力與他們解釋,看他們能否理解自己所說的話。
那居於今時人們血肉性靈中央的人影,亦是他開啓故始祭目以後,在儺與祀餘氣韻沾染人身之時,方纔能得見。
然而,他這一番解釋,渠與隨盡聽得懂,二者同時面露恍然之色。
渠道:“您說的是‘元根’嗎?您竟然能看到我們體內的‘元根’嗎?以前氏族裡有位大人儺和我說過,我們體內都有‘元根’,儺主的修行,其實就是拿元根來換儺的寄託。”
隨亦跟着點頭道:“阿爹和我說過,世間所有人自一出生開始,體內的元根就是完整的,但在之後漸漸成長,沾染了祀餘、儺,就會逐漸便了模樣,唯有那些人王、人神可以通過令其他人對自身的不斷祭祀、供養香火,而保持元根的完整,乃至是元根越來越強大。
元根可以成爲人神、人王鎮壓天詭的最強力量,甚至比過天象——這種力量,好像叫象升。”
“元根……”
蘇午喃喃自語。
他聽得渠與隨的言語,便倏忽聯想到了‘元皇’。
詭與人各有不同根源。
天孕育出詭,因不知從何沾附的災晦不祥,是以掠奪人體內的‘元根’,令自身越發成爲厲詭,越發脫離矇昧混沌之時,亦令人道長久地、持續地衰弱下去——
那麼人之根,此謂‘元根’者,是否根出於‘元皇’?
元皇的存在一直甚爲隱秘,但自元皇大道主季行舟從自身血液、天地草木山川之中感應到了那萬類萬靈的宗長,稱之爲‘元皇’,及至天根彌補的無餘天中,被三清之魂掏成空殼、也或許在三清之魂寄生之時就已是空殼的‘元皇卵’,更或是蘇午自身成就的種種元皇咒印……此般種種,皆在呼應着某個隱秘的真相。
元皇隕落了,他的骨血裡,長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