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青脈輪聳立於因果網羅之中,整個因果世界都在這天道之輪的囊括之下!
而因果世界之外,想爾掌握的天道,與因果網羅禁錮下的天道之輪遙相呼應——那尊蒼青脈輪瘋狂地轉動着,甚至開始主動牽引想爾掌握的天道,歸攏於自身!
這是想爾夢寐以求的事情!
它多番籌謀,就是爲了令自身與蘇午完成‘互換’。
令蘇午來做想爾,而它自身成爲蘇午!
但今下蘇午真正如此做的時候,想爾卻又不得不出手阻止,演化出更多因果網羅,拖住那面充塞因果網羅的天道之輪的運轉——蘇午出手的時機,於想爾而言,並不合適!
它此時未有變成蘇午,還在與羣詭搶奪蘇午的各個部分,而自身掌握的天道若就此散失,轉移到蘇午身上的話,它就將徹底一無所有,萬般種種、一切準備,盡爲他人做了嫁衣裳!
一層又一層因果之網羅織於蘇午身後聳立的蒼青天道之輪上,像是蛛網一般沾附着他的天道輪,逐漸拖慢了天道輪的運轉——那轟隆隆轉動着、仿似要將天地都囊括其中的天道輪,最終完全停止了轉動,被密密麻麻的因果之網包裹着,強行壓縮回了蘇午的軀殼之內!
蘇午與辛目睹着這一幕的發生。
“我不是成湯後人,是以無需揹負成湯歷代先祖先公天帝化身的詛咒。”蘇午向帝辛眨了眨眼,調侃似的說道,“以及,我如今身軀殘缺,五臟不存,主要仰賴的手段,反而來自於諸多所謂‘神靈’——天帝詛咒可以啃食人身血肉,莫非還能啃食神靈麼?
它們若要以此作食,那便請它們盡情享用罷。”
獨足黑影在蘇午身後若隱若現,它與蘇午體內的天道之輪相連,一重重天帝玦盡數簇擁盤繞着蘇午的‘天帝化身’,它們存留於帝辛的身上,便瘋狂啃咬帝辛的五臟六腑,然而當它們被轉移至蘇午身上,與蘇午的‘天帝化身’相連之時,反倒徹底安靜了下來,好似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所以不再彷徨奔走,又好似因蘇午所負的天帝化身太過特異,令它們也無處下口了,是以只能就此安靜下去。
帝辛看着那重重盤繞於蘇午身後的天帝玦,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您與寡人一樣,都是網中之人。
種種行動,都因身處網中的緣故,而被一根線牽制着。
但您今下的作爲,那掌控這張網的人,又是否能夠想到呢?
寡人覺得,他大概是想不到的——現下應該正在暗處手忙腳亂罷……”
蘇午對此未置可否,轉而道:“網外存在遺留在您身上的因果根種,並不會因爲我轉移了您身上的天帝詛咒而消解半分。
您身上的危機,只是從表面上得到解決了,內在實無明顯改變。
請容我留些手段在您身上的因果根種之上,將來事有不測之時,有這一道手段存在,總不至於手忙腳亂。”
“好。
能與您這樣的豪傑一起謀事,寡人已經心滿意足了。
至於寡人身上的危機……其實它是否消除,已經不重要,畢竟,寡人的結局已定,而今寡人所圖謀者,不過是叫寡人的敵人也與寡人一樣,定下結局而已。”
帝辛笑容輕鬆地看着蘇午,點頭說道。
蘇午耳畔垂下一縷縷微白透明的渺渺之發,他牽引着這一根根髮絲,遊曳向帝辛遍佈裂口傷痕的胸腹。
髮絲遊入帝辛胸腹間的裂口之中,一層層地纏繞在其心臟之上,圍繞着其心臟上遍佈的紫金血管做了緊固。
做完這一切,蘇午順手縫合好了帝辛胸膛上的創口,他擡眼與帝辛對視,先前他對帝辛的那番勸慰與鼓勵,已然被這位古老的君王聽進了心裡去,但對方的某些想法,早在與女媧之跡交戰過後,悄悄發生了偏移。
帝辛今時言辭之間,處處流露出一種‘看淡生死’的態度。
他心中已萌死志,蘇午再如何勸慰,都無法更易其心態了。
見蘇午並不言語,帝辛自顧自地說起話來:“自成湯先祖以祭祀天廟之法,與天爲誓,大敗夏桀,立國都於‘亳’以後,大商與天廟便聯繫日深,到了如今,大商王族與蒼天已經密不可分了。
由成湯立下‘天廟’之後至今,天廟之中誕生的天帝化身,足有數百個,各類阿衡神、天地神、四方神不下萬千——它們皆是在一場場祭祀中,由一個又一個奴隸的性命犧牲澆灌成的神靈。
在成湯以前,天只是天,恐怖混沌,降下諸般災厄,吞噬無數生靈。
在成湯以後,在天之下,有了‘神’。
但‘神’與人在成湯時期,及至祖甲時期,仍舊平起平坐,甚至於大商君王死後即爲天帝,可以主宰神靈的生與滅。
神靈如不能依祭祀之禮,降下雨水、甘露,帶來朝陽、和風,不能穩住地龍,使羣山堅固,不能收束河流,使萬水順遂不致氾濫的話,君主可以派遣使者、貞人,與神靈對質,怒陳其罪。
可引天帝之令,刑殺神靈!
而貴族、王族、阿衡們從無衰絕的慾望,日益增長的野心,致使天下之間,對於神靈力量的運用越來越沒有節制,人們殺掉更多自己的同類,祭祀神靈,以求神靈使自家屋室堅固、牲畜豐肥、財寶源源不斷……靠着這衆多人命的堆積,神靈愈來愈強——最終,有神靈出世,卻與人的長相一模一樣,它看似與人一樣,但走到哪裡,便能致使那一片地域的人們大面積死亡。
神靈與人由此不再平起平坐。
貞人們祭祀神靈的方式,便必須要行娛神之舞,先取悅神靈,而後才能使神靈爲自己所用了,自此之後,貞人又被稱之爲‘儺師’。
一切種種,原本不該如此。”
帝辛頓了頓,眼中光芒灼灼:“不過,神靈最初矇昧,全靠人命堆積澆灌,才最終變得與人一樣。
神,是人的犧牲與蒼天的結合。
人其實也可以變成神。
祖甲對‘人化神’的方法,已經略有研究了,但人化作的神,往往不再具備人的思維——而寡人現在,卻可以稍作嘗試,使人化神之後,仍能保持自己的神智與思維……”
蘇午聞聲,眼皮直跳!
辛所提及的‘神’,其實就是厲詭!
而所謂‘人化神之法’,就是人化詭之法——商朝君王死亡以後,自身就會化爲天廟之中的‘天帝化身’,也即是類似厲詭、但仍會有生滅的存在了,可見商朝王族已然粗淺地掌握了化詭之法,只是一切須得在死後進行。
而辛所稱的化詭之法,卻實指的是在人活着的時候,化爲厲詭,保持神智的方法,此法是對商朝王族從前舊有之法的一次大提升——而使人化詭,保持神智這種方法,蘇午卻也掌握着!
他自有天賦咒印——神頭鬼臉!
只因他自身元根殘缺,五臟不存,是以如今也無從用出這般手段了,而帝辛所稱的人化詭法,令蘇午深覺熟悉,他甚至因此隱生猜測——或許‘神頭鬼臉’的源流,就在帝辛這裡!
那故始之血中流淌着的‘紂王改天換命之法’,更與這人化詭之法有關!
“所謂神靈,實不過是蒼天豢養的惡詭。”蘇午看向帝辛,向其說道,“以人化爲詭,內裡兇險太大,若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局勢糜爛,自身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大王還是莫作這種嘗試。”
帝辛搖了搖頭:“如果是在從前,寡人也沒有幾分把握,可以進行這樣的嘗試。
但現在時機正好……”
他並未把話說盡,但話外之意,已然明瞭。
這時候,帝辛抽出腰間青銅劍,以那更類長匕首一般的青銅劍,割破了自己的左手手掌,使鮮血塗滿掌心,隨後以這沾滿鮮血的手掌,按在了衣袍之上,在衣衫上留下一道血紅掌印。
掌印之上,掌紋分明,輪廓清晰。
其斬斷這一片衣袍,將之贈給了蘇午:“寡人將自己的‘人王根本’,寄託在這道掌紋之中。
往後三日之內,您若是看到商王宮中,黑雲翻騰,人道大鼎傾倒,流淌滾滾岩漿的情景,那便是寡人正在以人身化詭了。
屆時請您不論身處何地,都立刻進入王宮之中。
若寡人化詭以後,神智可存,我們便聯手謀一番大事,叫那些結局未定的,從此定下不可更改的結局。
若寡人化詭以後,神智不存,請您持此掌印,勾召人道大鼎,便以此鼎,烹食了寡人罷!”
蘇午看着那道鮮血淋漓的掌印,忽然說道:“我怎能在您之後,坐享其成呢?”
“在您之後,難道無人了嗎?”君王大笑了起來,“後人享受前人的成果,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那些享受了成果的後人,莫非不會留下成果,供更後來者享用嗎?
薪火相傳,才能生生不息啊!”
辛大笑着站起了身來,他看了看此間已經倒塌成廢墟的屋舍,轉而向蘇午微微頷首:“寡人要回去了。”
蘇午躬身深施一禮:“大王珍重。”
他這樣鄭重其事,令辛愣了一愣,旋而淺笑着,亦向他躬身回禮:“也請您珍重罷!”
話音落地,辛直起身來,踩着房屋的殘片廢墟,走出了那道在廢墟中仍舊挺立的隨宅門樓。
門樓外,君王的車駕仍舊等候在原地。
此間天地驟生變故,爲君王執鞭的甲士儘管已經被嚇得瑟瑟發抖,且隨時可能死在那天地驚變之下,他卻竟沒有駕馬車逃離此畔,仍舊留了下來,堅持守候在此!
“大王。”
已然白髮蒼蒼、背脊微微佝僂的甲士站在車駕之畔,看着帝辛從那道門樓中走了出來,立刻行禮說道。
辛看着白髮的甲士,皺了皺眉:“你爲何還要留在這裡?
先前那麼危險,留在這裡,隨時會丟掉性命——這種時候,便不需要你來堅守了,可以離開這裡,先活得性命再說罷。”
甲士聞言,滿足地笑了起來:“奴年輕的時候,生育有一子,名叫‘黑’,有次家中舉行坎祭以後,黑將坎祭剩下的柴灰與泥巴混合,捏成了泥人,玩耍過後,丟在了門外的大路上。
那時有阿衡從我家門前經過,見祭灰被棄於路邊而大怒,要治黑‘灰棄於公道之罪’,行劓刑,截斷其鼻,並斬其手腳。
此刑條罪罰自成湯先祖立國之時已然存在,阿衡判罰有理有據,奴無法爭辯,只能任由阿衡拖走黑以行刑。
黑那時只是個八九歲的孩童,承受這樣的刑罰,就不可能活下性命了。
奴已做好了帶回黑屍體的準備。
——但是奴的兒子最後卻沒有死,他被您手下的甲士送了回來。
當時您還只是一位年幼的王子,令您的甲士救下了黑之後,給奴帶了話回來。您說,世事一直在不斷變化,成湯之時,人們不知敬畏神靈,天下之間邪風蔓延,所以要以重刑來約束民衆,使其知道敬畏。
至於如今,人人皆知敬畏神靈,而一個幼稚孩童,尚還是懵懵懂懂,只是因爲丟棄了一些柴灰捏成的泥人在道路之上,便要行劓刑,更要斬斷其手足,這樣刑罰下來,那孩童怎麼還會留下性命呢?
這樣又怎能體現刑罰的效果,其命已絕,死後魂靈也只會懵懂無知,不解自身爲何而死。
不如令他及家人打掃街道,將道路清理乾淨,這樣以來,他在勞動中知道了自身犯下的錯誤,他的父母也會對他加以規訓,而他又不必因此而丟掉性命,國家威嚴體統更得到延續,此豈不是一樁好事嗎?
阿衡最終遵從了您的建議,所以使奴的兒子黑存活至今。
奴已有子嗣延續血脈,而奴如今已經老邁,爲了您的威嚴與體統,留候在這裡,又有何不可呢?
若是奴就此逃命去了,誰來爲王執鞭,誰來爲王駕駛車駕呢?奴的大王,莫非要徒步行於公道之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