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訓說的很開心,他有理由驕傲,區區半年時間,就把人人畏之如虎的鄴都翻了個底朝天,哪怕能臣幹吏,也做不到這一點,對於一個還不到十三歲的孩子,絕對是前所未有的成就。
當然了,能做到這些,跟葉華的提點,戚同文的教導,還有那麼多的同窗支持,是離不開的。無論怎麼說,身爲太子,他都是有大功的。更讓郭宗訓欣慰的是他似乎找到了一種辦法,能讓天下變得更好的辦法,而這就是皇帝的責任!
郭宗訓籌劃着,他想把每一個合作社變成成員共同擁有的一個農莊。這也是他把合作社取名集團的原因,把所有人集合在一起,抱成一團!
過去是地主擁有龐大的土地,佃農租種土地,繳納田租,奉養地主。現在是每個人都是地主,但由於力量分散,無法抵禦風險,就通過合作社,把所有人聯合起來。一起勞作耕耘,一起分享成果。
一個合作社,能賣出去幾萬斤的糧食,這樣就有了議價的權力。可以增加收入,而增加的收入,可以用來建學堂,提供貧困百姓低息貸款,修建水利工程,甚至建醫館,辦作坊……這一點點的錢,就能成爲百姓走向富足的本金……
郭宗訓曾經跟葉華學過經濟學,他那時候還很小,模模糊糊記得資源優化配置的說法,可是當郭宗訓真正去了鄴城,他發現情況和先生講的是不一樣的。
所謂優化配置,那是要有資源才行。
就比如說,你有一貫錢,是去吃飯,還是買一雙鞋,是滿足肚子,還是滿足腳……這時候產生了如何選擇優化的問題。
可假如連一點錢都沒有,一窮二白,再去談優化,那就是腦袋缺根弦兒。
很不幸,鄴城就處在這個狀態。
絕大多數的農戶一年下來,幾乎沒有剩餘,甚至還要借錢度日。
少數有富餘的百姓,因爲擔心風險,也要把錢糧藏起來,像松鼠一樣,藏着松子過冬天,根本不敢拿出來花。
一言以蔽之,鄴城沒有資源可以優化!
該怎麼辦?
老師講的經濟學不管用了。
好在人是聰明的,常常能在山重水複的時候,走出一條新路。
組成合作社,抱團取暖,降低風險,同時呢,一家一戶,就算再窮,也能擠出一點糧食,一點桑麻,健壯的漢子,靈巧的婦人,總還能想辦法增加產出……有了這點本兒,路就會越走越通暢。
不只是葉華,戚同文,還有其他的老師,都講過土地兼併的問題,一旦農戶大面積破產,就會天下動盪,改朝換代。
漢唐莫不如是,大周想跳出這個治亂循環的圈子,就只有抑制兼併,打壓豪強,這是柴榮乾的事情。
可光是這樣還不夠,還要增加老百姓的本事,提升他們的能力。
興學,辦教育,籌建作坊……要做成這些,光靠着朝廷的投入是行不通的,必須依靠合作社。或許有一天,老百姓都能讀書識字,掌握一定技能,合作社可以取消,但在此之前,這一步必須要走。
郭宗訓比任何時候,都要自信,他真的找到了辦法……這種快樂,是外人很難體會到的。
“皇兒做得不錯。”
柴榮誇獎了一句,突然道:“朕聽聞你在合作社之中,選出了一些管事的人?”
“嗯!”
郭宗訓道:“父皇,其實跟老百姓講道理還是很容易的,關鍵是讓他們信服才行……一個合作社,產出多少,換了多少錢,這些錢要怎麼花,畢竟都是大傢伙的血汗錢,因此必須推舉有威望信用的村民,讓他們參與,甚至必要的時候,請所有村民一起討論,決定。”
郭宗訓得意道:“我跟師父學了一個辦法,就是給村民發豆子,紅豆代表支持,綠豆代表反對,少數服從多數,比如建學堂,看起來很麻煩的事情,其實一個晚上就決定了。村民會選出最好的一塊土地,作爲學堂,然後自行籌建房舍,整個過程都花不了多少錢。他們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些不錯的老師。父皇,朝廷不是有一筆龐大的興學預算嗎?正好可以拿出來作爲教師的束脩!朝廷還可以規定,在鄉村充當教師五年,考評優等,可以不經過科舉,就進入官場仕途!“
郭宗訓興奮道:“父皇,只要這麼辦了,我想一半以上的鄉村,在幾年之內,都能擁有學堂,一半以上的孩童入學,哪怕三代之治,也不及大周啊!”
小傢伙的眼睛都冒光了,甚至手舞足蹈起來。
可是他突然發現,父皇的眼神似乎不怎麼愉快,只能把嘴邊的話咽回去。
“兒臣失態了,請父皇降罪!”
柴榮輕笑道:“你有功勞,也辛苦了,商王不是要請你吃涮羊肉嗎?朕也乏了,還有軍國大事要處理,下去吧!”
郭宗訓沒有得到父皇的支持,帶着一肚子的疑問,從皇宮出來。
接下來整整一個月,郭宗訓都在焦急等待,可宮裡就是沒有消息。倒是柴榮又派遣幾路人馬,越過長城一線,出擊契丹,搶奪牛羊馬匹,俘虜奴隸……
“唉,陛下放緩了征討的腳步,卻沒有批准合作社,聖意難測啊!”李肆嘆了口氣,“師弟,我聽說前幾天趙普進宮了,他陳奏了幾個貪官,全都是河北的……其中有兩個人就是被合作社舉發的,趙普還說,合作社於官風吏治,有着莫大的干係。”
李肆譏誚一笑,“這傢伙原來還藏着,現在是越來越迫不及待,赤膊上陣了!”
葉華當然一清二楚,“合作社遲遲不能落實,最大的問題只有四個字:恩自上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柴榮是個非常強勢的帝王,越是強勢,就越要把權力抓在自己的手裡。
偏偏合作社,是自下而上,老百姓推舉幾個帶頭人,負責內外事務……假如幾十個合作社聯合起來,發出同一個聲音,是不是能左右地方官吏,縣,州,府,路……到了之後,天子的權力還剩下多少?
尤其是現在推舉出來的人,多數爲打過仗的武夫。
道理很簡單,武夫比尋常百姓兇悍,面對官府也不至於立刻犯軟骨病,能鎮得住場面。而且南征北戰,他們有見識,帶領弟兄們作戰,又有管理能力。
以鄴城爲例,那八十幾個農業合作社當中,有六十多個全是武夫把持。
說得更明白一點,每個合作社,就是個鬆散的兵營。
甚至有的合作社,會組織年輕人練武強身。
武夫勢力的繼續膨脹,天子的擔憂,文官的恐懼,合作社遲遲推不下去,也就不足爲奇。
當然柴榮也清楚,在現有的情況下,大舉作戰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改變了去年的戰略,沒有集中全力越過長城,去平滅契丹,而是以大將分頭領兵,採用蠶食的模式,越過長城,驅逐契丹。
總算是各退一步,李肆覺得也還能接受。
“如果能這樣下去,維持幾年,等……情形就會好很多的。”他想說等太子繼位,可是這話到底沒有說出來。
葉華深吸口氣,“師兄,有些事情,只怕不是我們能左右的。對外用兵,河東的情形可憐,停止用兵,你當那些農場就會老實嗎?”
“師弟的意思是?”李肆沉吟道:“他們會去摧毀小農經濟?”
葉華道:“反正我有了錢,就會想讓錢生錢。這一次彭海的事情,沒有那麼容易過去。我最擔心的是過去農場跟朝廷一心一意,可往後他們就沒有那麼老實聽話了。”
李肆瞠目結舌,饒是他才智過人,也有種強烈的身不由己之感。
兩種經濟,兩種模式,互相撕扯,朝中文武君臣,錯綜複雜,他感覺自己要被分成兩半了。
“師弟,無數人的身家性命,也都壓在了你的身上,千萬小心啊!”
葉華笑道:“我勉力而爲!”
……
郭宗訓回京,已經超過了三個月,小少年足足胖了兩圈,可他卻更加懷念河東的日子了,很忙,但是十分充實。
回京之後,他名爲太子,可除了第一次召見之外,只和父皇見了兩次面,一次是過年祭祖,一次是春圍採獵,皇帝只是勉勵他,要多學騎射本事,強身健體。父子倆說的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
合作社的事情,郭宗訓更是提都不敢提。
小傢伙別提多着急了。
眼看進入了四月份,突然河北傳來了急報,發生了大面積蝗災,包括鄴城在內,十幾個州縣被鋪天蓋地的蝗蟲吞噬,所過之處,半個綠葉都沒剩下。去年種的冬小麥,剛剛返青不久,就被蝗蟲吃光,夏糧絕收,幾乎成爲定局!
內閣方面估算,至少要拿出一百萬石糧食,緊急救災。
郭宗訓知道消息後,急得火上房,不得不冒着被訓斥的可能,求見父皇,他想去河東看看,那些合作社究竟怎麼樣了?
令郭宗訓沒想到的是王樸和葉華居然已經先到了,柴榮沉着臉道:“你們兩位陪着太子去鄴城勘察災情,有什麼事情,如實回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