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暫時……不要讓那個女人打擾到我們比較好吧?”
聽着這種話,賀天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支手機,原本應該是他現在最大的依仗。
主要是裡頭存着的聯繫人與綁定的銀行卡,以及這種可以隨時隨地上網查信息的媒介就是他現在瞭解這個世界最便利的途徑,而現在手機沒了,豈不是等於眼前這個叫姜惜兮的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現在她把門一關,顯然是要留住自己,何況這話裡有話的意味是人是鬼都能聽出來,賀天然尋思自個暫時也沒別的去處,索性且聽着吧。
他接話道:
“……怎麼,你跟曹同學……有矛盾?”
“這還不是因爲你嘛~!”
提起這個,一向以活潑面貌示人的姜惜兮調門都往上提了三分,一股子怨氣那是迎面而來。
不過宅男賀天然顯然意識不到其中傷情的部份,他只是一聽這話,內心就大呼“唉喲臥槽”,然後不由遐想着那種享盡齊人之福,兩個女人爲他爭風吃醋,而他左右爲難的離譜畫面。
別說,真別說,這種事兒光想想,那種暗爽勁兒就從他小腿肚直頂天靈蓋兒。
“那麼……這是怎麼個事兒呢?”
甭管了,反正病嬌也是嬌,阿宅就好這一口,姜惜兮越是哀怨,賀天然就越覺得這是一種她“愛”自己的表現,反正事已至此,聽一聽自己修羅場的故事也不錯。
姜惜兮陰沉着臉走了回來,坐回沙發,雙手抱起,見到賀天然還直挺挺地站着,姑娘此刻小小的身軀竟是展露一種御姐的風範,吩咐道:
“你坐下。”
“……噢~”
人在屋檐下,何況還是自己惹下的情債,賀天然不敢忤逆,聞言又趕忙坐下,雙手安分地放在腿上。
“嘁~”
見失憶的賀天然如此乖巧,姜惜兮不由是嘴裡發出一道不屑地嗤聲,左邊嘴角拉出一個弧度,露出一顆小虎牙來。
牙敗吶,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絕贊瞬間啊~
這種宛如動漫角色般的“嫌惡”表情,被賀天然看在眼裡,整就一個心動暴擊。
而表面成熟的姜惜兮內心亦是活泛起來,好好好,原來失了憶的賀天然吃這一套哇,想我小姜17歲的時候吃不准你19歲的賀天然,如今天地倒轉,小姜我這個24歲的大姐姐,還吃不下你這個記憶停留在17歲的抖M?
這不是手拿把攥,易如反掌麼?
小姜我呀,終於可以扮演一個壞女人了呢~!
姜惜兮本就上翹的嘴角都快有點壓不住了,開口將往事一一道來:
“那一年,我讀高三,你念大二,我們就是在家外頭的商場裡,一家吉他店中認識的……”
……
……
2030年9月1日,珠光巷,Butterfly心理診療所。
“惜兮她……說謊了。”
“哪方面?”
賀天然的視線從人格記錄中抽離,他望向眼前的餘鬧秋,回憶道:
“我跟惜兮……確實有過曖昧,不過那段時間我們都是單身,這上面寫她說我們曾在一起,但由於我對曹艾青戀戀不忘,最終導致我跟她分手,而真實情況是在我跟她還以‘朋友’身份相處的過程中,我與她的曖昧關係被艾青發現,這讓我及時醒悟自己真正愛的是誰,所以我跟她一直不存在戀愛關係,不過當時大家鬧得都有些不愉快就是了……
哎,如果沒有這茬,我想我跟艾青……也不會白白浪費幾年,等到她回國了才確認關係。”
“你好像並不逃避這些往事?”
“沒什麼可逃避的,因爲這些都是事實。”
餘鬧秋刨根問底,“所以當時這件事是如何處理的?”
賀天然捏了捏眉心,嘆了口氣道:
“大家都把話給說開了,還能怎麼處理?重要的是這件事的結果我們都沒有錯,但問題就是這樣發生了,正如你所分析的那樣,彼時我與艾青對待感情的態度都過於……內斂了,作爲男人我應該更主動些,但偏偏那時碰上了比我更主動的姜惜兮,她是我的粉絲,那種崇拜的眼神、兩人同樣的愛好與互有探究慾望的話題、以及她活潑開朗的性格都吸引着我,我無法忽視……
但那時我才清晰的意識到,那些都不是愛,我只是希望有那麼一個人,信任我、鼓勵我、崇拜我,因爲我之前的人生裡,太缺少這些東西了。”
餘鬧秋一語點破,“……也就是說,那時的你,不夠自信?這些艾青姐都無法給予你嗎?”
“沒自信是一方面,說白了,我只是貪戀那種被人無比熱烈地愛着的感覺而已。”
隨着賀天然的自我剖析,他慢慢垂頭沉思着,口中緩緩:
“彼時的我將艾青奉若神明,她能夠理解我、安慰我,但我卻不敢奢求她更多,我與她相處時總把自己最好、最成熟的一面表現出來,深怕唐突了佳人,但毫無疑問,這期間我是拘束的、緊繃的、不真實的。
直至這件事發生之後,我才恍然醒悟,原來她也會爲了我而吃醋、發火、患得患失,然後從我的女神濾鏡中變成一個擁有七情六慾的女孩。
從此,我好像找到了一點點談戀愛的門道,整個人的性格也隨之發生變化,只是這份代價……稍微大了些。
我跟惜兮偶爾會在網上聯繫,只是現實中很少見面了,我想過去彌補她些什麼,可最後都不了了之,畢竟她的存在,已經成爲了我與艾青這段關係裡的一個禁忌……”
說到這裡,賀天然的身軀猛然一震,瞪着餘鬧秋,問道:
“艾青呢?當初我的少年人格去到惜兮家裡,還被她這麼誘導,要是被艾青知道的話,她肯定……”
“你剛纔說對於事實,沒什麼可逃避的,對吧?”
餘鬧秋打斷了賀天然的追問,沒有直接告訴到結果,反而強調了一下對方之前的發言。
“……對,怎麼了?”
“天然哥你也說了,你是經過了這位姜女士之後,對待一些事物才逐漸成熟起來,但你的少年人格,顯然沒有那麼成長到這種地步,你……要不繼續看下去?”
……
……
2029年10月27日,下午18點30分,悅薈商場,港式茶餐廳。
不知不知覺賀天然已經跟姜惜兮聊了一下午,時間來到晚餐時間,姑娘說餓了,提議到外面吃飯,賀天然腦子很亂,一時之間無處可去的他就跟了過來。
“……所以我是個渣男,拋棄了你,投向了曹同學的懷抱?”
賀天然手上摩挲着從自己那摔碎了的手機中取下的電話卡,一臉的惴惴不安。
“沒錯~所以你來見我,摔你手機都算是輕的,我給你一巴掌就不錯了。”
姜惜兮觀察着對方的表情,她其實也拿不準做出那種舉動後賀天然會不會一走了之,爲了避免過度刺激,她轉移話題:
“你點菜啊,你不餓啊?”
賀天然收好電話卡,打量了一下四周環境,又拿起桌上的菜單看了看,小聲嘟囔道:
“譁,八年了,這家店還是這麼死貴,也沒什麼特別好吃的東西,把這裡當成約會的場所還行,但特意來吃飯就有點……冤大頭了呀……”
“你說什麼?”
姜惜兮沒聽清對方的碎碎念,賀天然一個激靈,改口道:
“我說……我說,要不咱換一家吧……我記得周圍有家白斬雞味道不錯……如果現在還開着的話。”
“……行啊,那咱們走吧。”
賀天然沒想到這姑娘這麼好說話,他誠惶誠恐的站起來開始帶路,兩人離開商場。
姜惜兮腦中有些疑惑,只是換個吃飯的地方而已,對面表現的怎麼這麼拘謹,但現在也不好問。
這事兒說起來,還是姜惜兮對眼前這個少年天然接觸少了,現在他的腦子正做着激烈的鬥爭,心中一萬個想死,大罵自己丟臉,跟女生出來吃飯,大家都坐好了,哪有突然換地方的啊,這不是顯得自己既唐突又失禮麼……
但沒辦法呀…… 賀天然檢查過自己的隨身物品,一支不知車停在哪的車鑰匙,
賀天然隨身的錢包裡,那幾張銀行卡跟信用卡他不知道密碼,要是手機還在,估計還能用用指紋支付,再不濟去些可以掃臉支付的飯店,可剛纔那家店他偷偷觀察過了,掃不了臉,就那一頓飯吃下來,他錢包裡的兩百塊現金怕是打不住的,光是想着要是到時候付不起飯錢,他腳趾都扣緊了。
兩害相較取其輕,反正都要丟人,乾脆選個丟人程度沒那麼嚴重的。
這就是少年賀天然的敏感,起碼十七歲之前,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兩人過街竄巷,走到了一處離商場不遠的南門巷子裡,巷子不算狹窄,只是道上停靠的摩托與電瓶車佔據了不少空間,這條巷子兩邊都是居民樓,白天這裡是個小菜市,到了下午很多小飯館纔會開張,整條巷子魚龍混雜,不遠處就能看到一個亮着“陳斬雞粥粉面”LED的招牌門頭。
估計是跟印象中的有所出入,賀天然在門口駐足了片刻,確定後才進了店。
兩人找了個空桌坐下,姜惜兮觀察着周圍環境,不由道:
“我還不知道家附近還有這麼一條吃飯的巷子,剛纔看到一家我常點外賣的麪館,才發現他們家原來在這兒啊。”
賀天然拿出一雙一次性木筷,捅破塑料包裝後左右剮蹭了一番筷邊的毛刺,然後遞給姜惜兮,回憶道:
“以前這邊更難找,這幾年應該是整改了纔有了門面,那會他們家就開在樓上居民樓的過道里,住的地方就是廚房,一開門就是生意,幾張桌子,幾條板凳就佔滿了來往的過道,逼仄又狹小,雖然環境很差,但味道卻很好,而且還便宜。”
這時,一個年輕的服務員拿着菜單上來了,興許是聽見了賀天然的話,熱情道:
“喲,老客啊,我爸斬雞都斬三十年了,六年前從樓上搬到樓下,知道這些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常客,哥們你挺面生啊,以前在這裡住過?”
“啊……是。”
賀天然接過菜單,既然是他帶來的店,姜惜兮就讓他點了些習慣的,反正姑娘沒什麼忌口,於是,賀天然點下了半隻白斬雞,白灼雞腸、炒雞雜、滑雞粥、最後是一盤可以分食的幹炒牛河,一共125塊錢。
想必是時間久遠,那位年輕的服務員留心看了賀天然幾眼,沒想起什麼,點完菜就走了。
不過賀天然對此還有記憶,望着那人的背影,他對姜惜兮道:
“這小哥比我小兩歲,那時候我來這邊吃飯,我爸還讓我輔導過他的功課。”
姜惜兮笑道:
“那現在你反而比人家小了捏~”
賀天然嘟囔着:
“我是失憶了,又不是穿越了,該多少歲還是多少歲的。”
姜惜兮來了興致,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探出身子追問:
“欸賀小弟,到底是怎麼失憶的?”
對於賀小弟這個稱呼,賀天然略感不適,只是他並未多言,搖搖頭,用着不是很確定的口吻道:
“我……我不知道,我醒來的時候就出現在一家類似心理診療所的地方,但當時身邊沒人我就自個出來了,沒多久就有個女人給我打了電話,應該是心理醫生之類的吧,但那會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情況,隨便聊了兩句就掛了,然後我查了手機才知道,我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八年後……”
“要不然你再打個電話問問看?”
對於姜惜兮的提議,賀天然看着她,沉默不語。
“啊……咳、呵呵~”
忽然想到對方的手機都被自己扔了,姜惜兮乾笑一聲,小聲找補:
“沒事沒事,你不是把電話卡撿回來了麼……而且現在都是雲通訊錄,你換個手機重新下回來就是……”
說罷,她又道:
“可能那女人是你失憶前最後見到的人,你抽空應該找找她,想必能瞭解不少,不過現在時間太晚了,不如你現在可以想想你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我可以幫你分析分析。”
“最後一件事……?”
賀天然揚起頭,努力回憶起來,無奈腦中一片漿糊,就像是酒後斷片了一樣,姜惜兮也不催促,等飯菜一件件上齊,她夾起一條雞腸,放進嘴裡品嚐,隨着咀嚼,鼻腔中冒出“嗯~”的一聲滿足。
“味道不錯吧?”
“確實有驚喜~”
聽見女孩口中的好評與豎起的大拇指,賀天然鬆了一口氣。
此時飯館中的事務暫時忙完,年輕的服務員靠在收銀臺後翹起了二郎腿,悠閒的打開了店中的壁掛智能電視,看着各大視頻平臺琳琅滿目的劇目,他恢復了以前中斷的播放,電視屏幕裡播放起了《心中野》,而此刻的劇情好不巧,正是皇子大婚,當初賀天然與溫涼試戲的那一段!
起初賀天然並沒察覺出什麼異樣,反而是姜惜兮看見屏幕中一身華貴喜服,來回踱步於喜房門前,表情糾結的隋初朗後,姑娘忽然拉了拉賀天然的衣袖,喜道:
“欸,你拍的!”
“什麼?”
“這劇是你拍的,這段時間可火了,網上都說如果不出意外,這就是今年的劇王了!”
“不會吧……無腦古偶片而已,我的品味已經淪落到這麼差了嘛……”
賀天然吐槽着,雖然此時的他對這類只懂談情說愛的三次元偶像劇沒什麼好印象,但聽着姜惜兮口中那份掩蓋不住的崇拜口吻,也不禁是心頭起飄。
導演啊,是不是像爸爸那種角色呢?
所有人都覺得他是權威,都得聽他的吩咐,劇本怎麼寫,演員怎麼演,掌控着角色的命運,就像掌控着一個人的人生一樣……
這麼想來,這份職業好像……
也不錯?
賀天然看着姜惜兮盯着電視入迷的側顏,這種不經意間代表着認可後露出的表情讓他感受到了一種無比的成就感。
而下一刻,隨着一句演員的原聲臺詞鑽進耳內,賀天然的身體猛然間怔住——
「你在怕什麼?」
他的腦袋一點一點擡起,朝電視屏幕看去,那是男主已經進了洞房,但遲遲不掀起新娘蓋頭,後者一直等待無果,不由對此表達出的不滿質問。
但這個少年賀天然無疑對這個聲音熟悉,甚至是熟悉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想要逃避。
「你就那麼怕見到我麼?我是愛你,不是害你……可今日我們喜結連理,你這般猶豫不前,連看上我一眼都不肯麼?」
電視裡,新娘傳出的脆弱言語雖無比哀怨動人,讓人心生憐惜,但這話傳進賀天然耳裡,就像是禍人的海妖,讓他恨不得馬上逃之夭夭,而那些臺詞,亦是讓他當即想起了種種醜態百出前程往事……
當時,她也是這麼騙自己的!
賀天然瞪大雙眼,看着男主到頭還是禁不住誘惑,一步一步走向高牀,他的拳頭也隨之緊握,而當男主用喜秤緩緩掀起了女人的蓋頭,一張本該嫵媚動人,此刻又如此哀婉悽迷的皎潔面容徹底出現在屏幕之中!
那張明眸含微霧,楚楚動人心的臉龐無疑讓觀衆感到心痛,溫涼真的是個好演員,光是一個頷首伏低的眼神,就足以讓人忘卻她在劇中的狠辣作派,就連已經知曉了全部劇情的姜惜兮,都不由開口稱讚道:
“前期的時候我都對這個女二沒什麼好感,但看完這一段,感覺她其實不算是個惡人,無非是不得所愛又求之不得,最後被情勢慢慢逼向黑化罷了,這個角色以此爲節點逐漸完滿,不得不說溫涼演得好好呀,看完我都成她粉絲了,真是個好演員,有顏又有演技。”
“你……同、情、她?”
姜惜兮的耳邊傳來一道粗糲的低沉嗓音,像是壓抑着什麼。
姑娘扭頭看去,差點嚇了一跳,以爲自己說錯了什麼,只因眼前的賀天然不知何時臉憋得像燒紅的鐵塊,潔白的牙齒執拗地咬着薄薄的下嘴脣,眼裡似乎要迸出火來……
“我……溫涼她……不,這個角色本來的設計就是這樣的吧,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什麼的……那什麼……我就是主觀情緒來了瞎評價的,說到專業肯定是賀哥哥你比我懂嘛,何況……溫涼這個演員的爲人還是可以的,對吧?我看一些你們劇組的採訪,你經常稱讚她,你們私下關係應該不錯吧~”
姜惜兮謹慎地將話說完,似乎都忘了眼前這個賀天然的記憶只截止到了十七歲。
然而,這個十七歲……
到底是誰的十七歲呢?
聽着姜惜兮的補充,賀天然全身顫抖一下,臉上的肌肉更是止不住的抽搐了幾下,似乎是爲了遮蓋這有些控制不住的身體本能,他自怨自艾般埋下頭,雙手捧着臉龐,發出一聲冷笑:
“好演員……?呵,她確實是好演員……但說什麼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哪誰又該去可憐那些本該可憐的人呢……”
說完,他猛然站起身後,低着頭就朝店外走去。
好在姜惜兮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急忙道歉:
“賀天然,你幹嘛呀,你去哪兒啊!我剛纔說錯了嘛,你別生氣,可恨的人就該可恨……而且這都是演戲呀,都是假的……”
這話一說完,姜惜兮瞬間感受到一股巨力將她嬌小的身體給推了出去,整個人頓時跌坐在了地上……
就在小姑娘坐在地上眼冒金星,整個人被摔得七葷八素時,她看到了賀天然轉身正視着她的面容……
那是一張寫滿了委屈與憤恨的臉龐,男人拼命地熬住,繃緊了臉皮,像孩子似地想把嗚咽嚥下去,可是眼淚還是涌上來,亮晶晶地擠在眼圈邊上,剎那工夫兩顆大淚珠離開了眼睛,慢慢地順着兩頰流了下來。
而那雙眼裡,好似還殘留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稚氣……
他像下了莫大決心,但又像是第一次學人發狠卻不熟練的說着:
“沒錯,都是假的……但我,恨不得殺了她!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