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莞不安地看着一觸即發對峙着的兩人,嘴脣動了動,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其實她內心深處,是絕不願意看到這兩人刀劍相向的,但眼前這情景,除了奮力一搏,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
隨着時間的流逝,蘇小莞心中的不安感越發強烈,因爲這兩人沉默對峙了許久,卻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鄺雲天執劍的手微微顫抖,劍身因他手部無意的動作,一道冷芒遊走不定,卻也更加清晰地映出了他臉上掙扎痛苦的表情。
高遙負手而立,袍袖無風自動,周身皆涌動着一種無形的張力,彷彿風雨襲來之前的欲靜難靜,暗流激涌。
彷彿等了一個世紀那麼長,鄺雲天終於揚起了劍,嗡的一聲抖得筆直,餘音猶在空中繚繞不絕時,蘇小莞已驚呼出一聲:“高遙,小心。”
劍勢如虹,冷冽的寒光瞬間包圍了高遙的身子。
高遙身形一動,從重重劍影中輕輕鬆鬆邁出一步,這一步邁得恰到好處,正是兩朵劍花此逝彼生氣力不繼的空門所在,同時單掌成刃,沿着柔軟的劍身直朝鄺雲天的手腕切將過去。
鄺雲天回劍自救,眼睛微微眯起,讚了聲:“好功夫!”他佔了手中長劍的便宜,劍身柔軟,因此變招便比普通長劍快了數倍,而高遙可是赤手空拳,蘇小莞在一旁看得分明,脫口叫道:“這不公平!”
“如何不公平?”鄺雲天一揚眉,“小莞,你可莫小瞧了高老大這雙肉掌,當年他就是憑了這一對肉掌,縱橫雲嶺十八寨難逢敵手,這才創下了黑風山寨的赫赫基業。”
“無論如何,他也是一雙肉掌,與兵器對戰,總是吃虧的。”蘇小莞極力爲高遙爭取公平對決,鄺雲天撫額,似乎輕嘆了一聲,問道:“那你要如何纔算公平?”
蘇小莞彎腰從靴筒裡摸出了一把短劍,交到了高遙的手中,大大方方地說道:“你也用上兵器,這樣就兩不吃虧了。”
蘇小莞早已看出高遙的近身擒拿功夫不錯,這把短劍是當日太湖三英與她換馬時強行贈送於她的,劍長尺許左右,有吹毛斷金之利,一寸短一寸險,用來對抗鄺雲天的軟劍是再合適不過。
鄺雲天與高遙目視着她取出來的這把短刃,齊齊交換了一個怪異的神色,同時出口道:“斷玉?”
鄺雲天手持的軟劍名游龍,和蘇小莞送給高遙的短劍斷玉,本就是出自於同一位鑄劍師,一長一短,斷玉游龍,雙劍合璧,威力無窮。
這四句讚語描述的正是這兩把寶劍,在許多年前曾轟動一時,只可惜數十年的歲月過去,游龍斷玉多次易主,時間久了連這四句讚語也被人忘得差不多了,最後游龍劍輾轉落入正義山莊手中,斷玉劍卻不知所蹤,人們早已忘記了這兩把寶劍昔年的輝煌,倒彷彿覺得這游龍劍生來便應該由正義山莊來執掌,而斷玉劍卻是一把不詳之物,傳說擁有它的人都會死得極爲悽慘。
蘇小莞自是不知道這把短劍的來歷,自得到寶劍之後,她便一直藏在靴筒之中作爲防身之用,這種習慣是學自鹿鼎記中的韋小寶同學,但此時她卻非常慶幸自己有這個習慣,纔不至於讓高遙赤手空拳地與鄺雲天決戰。
高遙接過手中這把晶瑩鋒利的匕首,心中一動,蘇小莞此舉,無疑是證實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是值得她傾力相護了,他口雖不言,眼波卻驀地柔軟了下來,覺得有一股暖流緩緩注入了心扉,四肢百骸,無一不熨帖到極點。
他微微一笑道:“小莞,你拿我的小黃馬換了這把寶劍,卻也值得。”
斷玉寶劍一出,鄺雲天的神色只有愈見悵惘,蘇小莞迴護高遙之間已如此明顯,他便是心胸再豁達,亦不免泛起小小的酸澀。
游龍斷玉雙劍相交,光芒閃爍不定,互相輝映,高遙凝視着手中的劍,再望向鄺雲天所執的游龍劍,臉上的笑容漸漸凝滯,神色一片落寞,彷彿神馳遠處,突然陷入了回憶的思潮。
高遙神情的變化落入鄺雲天眼中,他心中登時大大一顫,因爲高遙此刻的神情動作,與記憶中的那人極爲相似,他不由自主便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舊事。
那還是在很多年之前,父親鄺修執游龍劍教大哥鄺山河劍法,年幼的鄺雲天在一旁觀看,羨慕得不得了,因他身體底子較差,父親從小待他便遠不如待大哥盡心,他也從不惱怒,因爲大哥卻是待他極好,學會了的劍法輕功,往往私下裡便會傳授與他,甚至還顧念到他身體差領悟力不夠強,所有傳授的劍法,他都會不厭其煩,耐心地一遍遍教導,直到他完全學會爲止。
他對大哥的感情,甚至比向來嚴肅的父親還要親近得多。
游龍劍是父親的隨身兵器,大哥繞指柔劍法學成那日,父親親手將游龍劍賜給了大哥,囑託他好好習練武藝,將來執掌正義山莊一派,那時大哥是人人稱頌的天之驕子,武功又高容顏又俊,山莊裡不知有多少小姑娘暗地裡欽慕於他。
游龍劍到得大哥的手中,鄺雲天便得以時時借來把玩,鄺山河對這個比他小了四歲的弟弟愛護之極,曾不止一次站遠不遠處看他練劍,笑着對他說將來等你長大了,這把游龍寶劍就送給小弟。
他那時看向大哥的目光,全是深深的羨慕與濃濃的欽慕,他覺得,就這麼一直在大哥的羽翼之下生活,仰望着大哥耀眼的光輝,便已是十分滿足了。
然而幸福的時光彷彿在一夜之間便突然遠去了。
父親和母親爆發了一場大爭吵之後,母親便被關進了碧梧院,他從此再也沒有見過母親的面,這也沒什麼,反正母親待他向來也淡淡的,不若對大哥盡心,然而父親待他的態度卻突然轉變了,體貼愛護,關懷詢問,着實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父愛,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大哥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卻是一落千丈。
冷漠,挑剔,責難,父親對大哥尊嚴的肆意踐踏,大哥全咬牙一一承受了下來,他從不曾頂撞過父親,卻常常在一個人的夜裡,撫摸着手中的游龍劍,對着碧梧院的方向癡癡凝望,神情憔悴落寞。
那時鄺雲天纔將將十五歲,正是少年羞澀的年紀,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大哥的心傷,便只有在夜裡陪他坐在園子裡,下棋聊天,儘量地逗大哥開顏。
他的圍棋,也是大哥一手傳授的。
很多次他坐在大哥的身邊,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深夜夜涼如水,大哥將外衣披上他的肩膀,不知是不是他在做夢,似乎聽到大哥在他耳邊喃喃自語。
“這樣也好,本來這裡的一切,就全都是屬於你的。”
五年前的最後一夜,看似平靜的正義山莊裡,所有的矛盾全在瞬間激發。
閒散在佛堂閉門唸經的鄺老夫人不知聽到了什麼風聲,趕到了碧梧院,不顧母親仍病重的身子,祭出家法狠狠教訓了母親一頓,莊主鄺修對母親本來一直寵愛有加,兩人堪爲恩愛夫妻的典範,但這次老夫人出手杖責母親,父親卻是反常地聽之任之,甚至大哥鄺山河苦苦爲母親求情,最後也被父親打斷了腿,關進了禁室之中。
鄺雲天想到這裡,俊秀的臉上肌肉扭曲,嘴脣咬得發白,血絲往外沁出,他無法也不願再回想下去了,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噩夢。
但高遙此刻站在他身前,微蹙着眉頭凝視着兩把絕世寶劍,清朗的眸子罩上淡淡的愁緒,這樣的神情,卻是鄺雲天篆刻在內心深處,無時不能忘懷的甜蜜酸楚。
記憶中一幕幕大哥鄺山河教他練劍的情景,彷彿一道閃電劈開了層層的烏雲,清晰無比地展現在他眼前。
彷彿如同做夢一般,他再次舉起了劍,但手中的動作卻慢上了許多,寶劍揮舞在手中,與其說是在與人爭鬥,倒不如說是舞劍,而舞劍卻有些不大好聽,竟不如說是劍舞。
他眼中再沒了多餘的情緒,只沉澱了一股如醉如癡的神色,長劍的每一招一式,彷彿如同放慢了速度的電影膠帶,緩慢,從容,端凝。
就算是再精妙的劍法,也不能以舞劍的姿勢使出,畢竟這不是師父在對弟子傳授武藝,招式務求越慢越好,這是高手對決不容疏忽,因爲高遙完全可以在瞬間想出七八招破解的劍法,任何一招都可以將鄺雲天一擊至死。
高遙愣了一下,臉上的神情變得複雜難辨,鄺雲天幾乎把所有的空門全暴露在了他的面前,就連對武藝一知半解的蘇小莞,也清楚地知道鄺雲天此舉無疑等於自殺。
她雖然關心高遙的安危,卻也不願意鄺雲天死在他手中,她只求能和高遙順利地離開這裡就好。
鄺雲天手中的劍舞仍在繼續,高遙機械式地回手反擊,神情和鄺雲天一般地迷離怔忡,蘇小莞看得心急如焚,腦袋都掻破了也不知該怎樣把這二人從迷茫中解救出來,正在惶急的時候,場中情勢忽然有變。
高遙手中的斷玉劍抵住了游龍劍的劍身,但游龍劍劍身柔軟如靈蛇,竟然在撞擊之後反彈擊回,正巧刺中高遙的手掌,高遙乍然受傷,高手本能的應變反應促使他手腕直送,將斷玉劍頂在了鄺雲天的心口。
蘇小莞連心跳也彷彿瞬間停止,驚駭地叫了一句:“不要!”
高遙神情一震,彷彿如夢中驚醒,急忙收手,但劍氣還是傷到了鄺雲天的心口,鄺雲天咳咳兩聲,手中的劍無力地落在了地上,捂住左胸,一縷鮮血從他脣邊緩緩流出,鮮紅得刺目驚心。
蘇小莞再也顧不得敵對的立場,大步走到他身邊去,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同時高遙也搶上身來,伸手托住了鄺雲天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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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天!”他脫口喊出,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鄺雲天擺擺手,又是一聲咳嗽,吐出一口鮮血,他搖了搖頭,推開了高遙的手,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奈的微笑,低聲道:“你們走吧,趁父親還沒有察覺,帶着如意走吧。”
接着又說道:“當年是我對不起你,你要怪就怪我,不要去找父親報仇。”
高遙手一鬆,道:“你都猜到了?”
“你如今的語音模樣,和當年已是大不相同,本來我也不敢確認,可是你看我的眼神,我一直都記得。”鄺雲天努力地微笑,笑容襯着滑落的鮮血,越發見得慘淡無比,“大哥,當年只有你對我好,肯費心教我劍法,這些我一直都記得。”
可是他最後卻背叛了大哥,將大哥推入了人間地獄。
一聲大哥叫出,蘇小莞彷彿被白展堂突然施展了葵花點穴手,震驚萬分地呆在了原地。
但她今天一天受到的刺激已經夠多了,鄺雲天的心計深沉,姚遠就是高遙,高遙就是鄺山河,如今那怕是鄺雲天證實高遙是釋迦牟尼轉世,九天仙女下凡,她也會毫不置疑地照單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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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遙不說話,神色凝重地端坐到了地上,伸掌抵住鄺雲天的背部,源源向內輸入真氣,鄺雲天並沒有受外傷,他只是受了高遙內力的震盪傷了心脈,因此只要高遙及時爲他推宮過血,傷勢很快便會恢復。
“大哥,你不要管我,我沒事的。”鄺雲天仍氣喘吁吁地試圖抗拒,高遙忽然就紅了眼,低吼一聲:“別亂動!”
中了葵花解的蘇小莞連忙過來揩拭鄺雲天脣角的鮮血,鄺雲天攥住她忙碌的手,搖了搖頭說道:“你和大哥走吧,現在我還能壓得住,但如果父親追來,你們未必能輕易脫身。”
蘇小莞躊躇道:“可是你的傷?”
鄺雲天低低一笑,玉雕般精緻的容顏瞬間風華無限。
“反正我久病在身,也是將死之人,這點傷不打緊的。”
高遙聞言狠狠地瞪他一眼,目中紅絲畢現,精純的內力輸送進去,鄺雲天蒼白的臉緩緩恢復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