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苗老師?”
試探性地呼喚聲在身側響了兩回,我纔有點回過神。
眼底有着明顯沒有休息好的黑眼圈,素顏顯得整個人面色慘淡,從裡到外,我都不自覺地散發出一種我太難了的氣場。
“嗯,怎麼了,歐陽軒?”我望向名叫歐陽軒的秀氣學生。
在家待業兩年,我剛考入十二中,九月份入職。現任初一三班班主任兼語文教師,本抱着一腔熱血來,但自開學到現在,我就一路在撞邪。
精神上的煎熬轉而成爲食慾不振,最終導致身體虛,睡不好,集中不了思緒,偶爾還會幻聽幻視。精神與身體雙重壓力下,連化妝掩飾精氣神都做不到,能準時趕來學校就很了不起了。
因爲剛上崗不好意思請假,再加上第一週是教育周,所以我更加不能缺席,尤其還是因爲撞邪這種怪力亂神的事。
在經歷了幾天靈異事件後,我和家裡人說了,老一輩親戚打聽來打聽去,說怕是自己撞到了不乾淨的東西,所以背運。
我扛不住了,我打算撐到雙休去算命看相、燒香拜佛,去教堂祈福也行,不管西方東方的驅邪,都試試。
什麼撒鹽、吃糯米、戴十字架,盤佛珠,只要能讓我安心,不遇見怪事就行。
歐陽軒是我暫時選出來的學習委員,辦完了我交代的事情後,他轉身要走。
這節晚自習本是語文課,但明顯不在狀態的我將重任委託給他,讓他聯合代理班長蘇可染管理班級。
話不多的歐陽軒小小年紀就沉穩的很,他點頭說好。人走了幾步,又返回來,對拿着鋼筆在教案上寫字的我說道,“苗老師,鋼筆沒水了,請多注意休息。”
說完,老成的孩子走出了三樓職員室。我眉毛抖動了一下,低頭一看,自己寫了大半天,原來是寫了個寂寞,認命地去給鋼筆抽墨水。
一旁同樣剛考進來的英語老師小玲轉着椅子過來,促狹道:“怎麼回事,還沒適應上班節奏啊?上次去你們班溜達,看到你用筆蓋當粉筆寫字,你們班學生都叫了你好幾聲。”
抽了墨水,用抽紙將灑出來的墨水擦乾淨,闔上筆,我苦大仇深地看向小玲,壓低了聲音。“你也覺得我不對勁吧。”
小玲笑着打趣:“你撞邪了?開學第一天你這大美女一進辦公室,大家都驚住了。結果沒幾天,妝也不化,精神頹廢,御姐氣場全沒了。”
本來只是調侃的一句話,我眼睛一亮,整個人都活絡起來了,湊過去說。
“我們讀書的時候不是也流傳了很多鬼故事嗎,什麼茅坑裡伸出來的手,半夜對着鏡子梳頭髮能看到鬼,樓頂上的玻璃彈珠聲,忽然傳來的敲門聲,以及不知道在哪裡的嬰兒女人哭聲之類的,還有國外的裂口女、貓臉老婆婆、無頭鬼、吸血鬼、狼人、小丑、鬼娃娃、巫女……”
我興致勃勃地說了一堆,小玲登時覺得身上有點涼意。晚上七點多,入秋的夜已經早早來臨,學校靜悄悄。學生們都在晚自習,職員室的老師也就剩我倆。
堅信科學唯物主義者的小玲鎮定了心神,顯然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皺着眉拍着我的肩膀,“學生玩玩這些就算了,老師可不能搞封建迷信這一套。專心備課,好好培養祖國花朵。”
“……”本來準備口若懸河說一堆自己身上發生的事,這會被堵住了,也不能拉着同事單方面口嗨,我心裡苦。
我爸不算迷信,但對未知的東西是心懷敬畏的,畢竟經商開茶樓賣茶葉。在得知我遇到的古怪事兒,就買了開光的佛珠和玉佩。雖然玉佩第二天就不小心在過馬路的時候斷掉被碾的四分五裂,佛珠手串倒還戴在右手腕上。
我撥弄着手腕上的佛珠,聽着細碎的摩擦聲,心裡怎麼也踏實不下來。照我爸的話說,玉佩掉了,是替我擋了一劫。
如果當時玉不擋災,說不定我會被車撞。這種玄而又玄的事情誰也說不準,我心裡發毛。雖然我還沒實質性地受到傷害,不過天天鬧鬼也不是辦法啊。
沒和小玲聊天,也沒興致再寫教案,我收拾了下,打算去自己班上轉悠看看。
十二中初中部與高中部是分開的兩棟樓,職員室大樓在中間,此刻每棟樓都是燈火通明。
我走去初一三班,就和全天下的班主任一樣,我也站在窗外注視着教室裡的學生。這大概就是班主任的特殊技能,窗外偷窺術。
不算很安靜的班級裡總是有孩子在開小差,偶然瞥到窗戶外的我,就跟見了鬼一樣立即埋頭看書,再不敢看過來,還要夠義氣地提醒一下週圍講小話的。
我像是霸道總裁一樣巡視着自己的魚塘,忽的,我餘光瞥見一抹模糊的影子。
影子懸在最後一排,起初只是沒有規則的一團,然後漸漸成了人形,向着靠窗最後一座的學生樑賀移了過去。
全班四十二個學生一無所覺,樑賀作爲上一屆留級下來的問題學生,這會兒還埋着頭,雙手放在課桌裡操作着手機。
我感覺身上的汗毛都奓了起來,擡腳就往教室裡衝,這副摻和着恐懼與怒意的模樣讓班裡的學生嚇個不輕。
全班詭異地寂靜下來,只有我急衝衝的腳步聲時,樑賀終於發現了不對勁。濃眉亮眼的壯實男孩子雙手一哆嗦,視死如歸地看向了我。
在他眼裡,我彷彿從地獄殺過來的惡鬼,還是不化妝的那種妖婆,青苗獠牙,下一秒就能撕碎他的喉管。他以爲我的猙獰是衝着他來的,殊不知我的視線是對着他身後。
蠻牛般衝進來,可那移向自己學生的一團不知名的東西沒了個乾淨。我眨眼兩下,又繞到樑賀椅子後面,儘量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圈。
於是我收穫了滿屋子驚恐和好奇的目光,代理班長蘇可染站了起來,馬尾辮在身後晃盪一下。
“苗老師,怎麼了?你覺得哪裡不對嗎?還是樑賀又做什麼小動作了?”
我的面龐幾不可聞的抽動一瞬,壓下滿腹思緒,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樑賀,“沒什麼,你們看書,樑賀,自習課你在做什麼。”
樑賀玩手機算是意外收穫,我總不能對學生說,老師剛纔看見了鬼影吧?所以這會兒將炮火對準了開小差的樑賀,對方自知理虧,熟門熟路地將手機上交。
意外的插曲過去後,繳獲一部手機的我又看了會兒,確定沒事兒了,我就一直守在門口監督。
不一會兒,我看到了來巡查的教導主任。主任看到我齜牙一笑,招呼道:“苗老師,過來一下。”
領導召喚哪有不過去的理,我小快步走過去,站在對着操場的走廊上和他聊。
“苗老師,下週有一個轉學生要來你們三班,一會兒我把□□發你郵箱。”
果然被主任叫就沒好事,開學一週了才空降過來的學生,總覺得不好管教。我一時沒有拍馬屁表態,主任瞧我面色不好,放緩了語氣。
“新教師上崗是很辛苦,班主任事雜,習慣了就好,工作上有不懂的儘管請教大家,生活上哪裡不如意也能說說,都是同事。壓力別太大,最近沒休息好吧。”
這壓力根本不是教學來的壓力,而是撞邪一類的,但說出來絕對會被當做思想有問題,說不定上崗就下崗。我可不敢對領導說這些。
“主任,新學生怎麼遲了一週纔來。”
“這孩子起初身體不太好,休學了一陣,現在又打算重頭讀起,他十八歲了,勞苗老師多費心打打基礎。”
“……”
我愣了一秒,直接無語,十八歲???
十八歲讀初一?還交給我這個剛上任的新人帶?我有點控制不住地覺得轉學生可能是個燙手山芋,若是品學兼優的學霸,哪個班的班主任都要去爭搶,哪裡輪得到我來?
“主任,我纔剛上任,還有很多事情都不熟悉,經驗上更是沒有老前輩多,把這孩子放我班上,我怕我帶不好,耽誤了他。”
我這樣說着,主任只笑笑,開始給我鼓勁,“機會要留給新人,不會的老教師們都會幫你。而且這孩子我看過了,很好一苗子。悄悄告訴你,人家指名要來你的班,說是前幾天看過,就三班氛圍最好。”
我纔不相信這說辭,就跟畫大餅似的,但木已成舟,我也不能怎樣,頂多發發小牢騷。
晚課結束了,我把手機還給了樑賀。因爲是留級生,樑賀比同班學生都高一點,還自帶大佬氣場。開學這一週,他是我的重點觀察對象,好在沒做什麼出格事。
“沒事的話,老師我就走了!”
“樑賀,路上早點回去,不要去網吧逗留。雙休在家好好複習,你家住的不遠,九點我會打電話給你爺爺,問你回家了沒。”
“……老師,你這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班上愛玩的學生多了去,幹嘛就看着我。”
因爲今天你背後出現了奇怪的現象,但不能這麼說,學生會覺得我瘋了的。板着臉,我揮手讓樑賀趕緊走。
樑賀不怕死地又嬉笑道:“老師,你這幾天好憔悴,妝也不弄了,你第一天的時候那叫一個好看……”
我面無表情地盯着樑賀,到底是才14歲的男孩子,扛不住班主任的凝視,縮了縮脖子飛快地跑了。
滿身疲憊地出了學校,太累了,精神充足的話步行回去也就一小時,還能散步。但我今天一出校門,攔了輛出租就走。
司機師傅開着本地電臺,裡面說着牛角路上午發生了一起車禍,三傷一死。聽到這裡,司機師傅就開始嘮嗑了。
“這牛角路去年就發生過車禍,還是連環車禍,前年也出過事,都死了人。有的家屬還在路邊燒紙錢,你別說還挺邪乎的!我晚上開車可不敢往那邊去!咱們車羣裡都說邪門!”
司機這麼一說,窗外的風吹進來,我覺得涼颼颼的,可能是餓了。
幸好回去的路線也不會經過牛角路。
早年家裡買了兩間小戶型公寓,恰巧一戶離上班地點比較近,媽媽也就沒租出去了,讓我住了進來。在樓下買了兩個肉包,我和媽媽通電話。
說了一下今天的情況,清晨沒有看到人影站在牀尾,沒有遇上鬼打牆,沒有遇上樓梯間滴水聲,就是在教室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我也想過搬回去和爸媽住一陣,但怕連累了他倆。開始我媽也不信這個,直到週三那晚,電梯壞了,改走樓梯回屋的我媽在昏暗狹窄的樓梯間看到了我。
她當時就叫了我的名字,人影跑上樓,沒回應,我媽心底一慌,一邊追着上去一邊掏出手機給我打電話。
電話裡的我當時正在回公寓的路上,根本沒有回商品房這邊,而我媽直到爬上十三樓的樓頂都沒看到人。
那一晚我媽怎麼都沒睡好,逼着我爸開了一晚燈。
我覺得靈異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嚇着嚇着也就習慣了,萬萬不能轉移連累到家人。索性那晚後,我媽再沒遇見過這類事兒。
吃着肉包和媽媽聊了會兒,免不了又扯到了相親上。本來找到了工作,我媽也給我物色了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原本約定了這周見一面,但現在我只想放假燒香拜佛,自然約不好。
只能等下次再和相親對象見個面。
一畢業就相親了幾次,我並不牴觸,反正母胎單身到現在。我也是一端正姑娘,就是不經常捯飭自己,還短髮了很多年,這頭捲髮還是在家待業兩年長出來,被我媽拉着去做的頭髮。
吃完兩個肉包時,我估摸着給樑賀家打了電話,確認孩子到家了,這才丟了垃圾袋進了電梯。
兩扇門緩緩闔上,即將關閉時忽然咔了一聲,電梯門又向着兩邊打開了,但外面沒有人。
我一愣神,等到想擡腳走出電梯卻爲時已晚,電梯關上!
密閉的空間裡,除了摁亮的12樓,這會兒4樓的按鈕也亮了起來。
只有我一人的電梯裡,按鈕自己亮了,放在以前我可能會覺得是電梯問題,但現在我有點發憷。怕不是身旁站了個鬼魂。
電梯在4樓停了,打開,又闔上,我覺得自己的雙腿灌鉛了一樣笨重,跑不出去。
彷彿電梯在一樓的時候進來了一個空氣人,然後到了四樓又下去了。不過更驚悚的事情沒有發生,我安全地到家了,但我嚇出了冷汗。
趕緊給顧漣漪打電話,只有和這個死黨,我是什麼都能說的。
講着電話飛快地開門進屋,再關門反鎖,又看了看貓眼,什麼都沒看到。我右手接了杯水灌下去,左手拿着電話,顧漣漪的聲音給了我一些安全感,放下水杯,看着右手上的佛珠。
[我說其實是不是你們學校和你八字犯衝?你二十多年來都沒出事,自從上崗以後就怪事一籮筐。上回我陪你到你屋睡覺,我都嚇死,我從鏡子裡看到了阿飄!回來我出租屋裡,我都撒了一堆鹽,一整天沒敢照鏡子。]
深呼吸一口氣,走去幹溼分離的浴室洗漱,我單手操作着刷牙,嘟囔道:“要是你沒看到阿飄,你恐怕就以爲我精神分裂、妄想症了。”
[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拜拜。]
“去你的,你得負責陪聊到我安全躺在牀上!”
[你現在就滾上去!]
“我可不想今晚又鬼壓牀,或者迷迷糊糊看到有影子在我頭頂盪鞦韆……”
[你這狗,成功把我說怕了!]
我噎了一下,主動說,“換個話題吧,我下週班上要轉學來一個十八歲的學生,我一會兒看看他資料,我太難了,這孩子絕對很難管理!主任殺我啊!”
[擦,十八歲?那不是應該讀高一?你不是教初一?]
“是啊,居然體驗到教高中學生的滋味,妙不可言。”
[加油,燃燒的蠟燭,教師可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
“……”
這麼胡侃一通,還真把剛剛電梯帶來的恐懼感給減弱了,洗漱完畢躺上牀,我掛了電話。拿過牀頭櫃上的電腦打開郵箱,在主任發來的郵件裡找到了轉學生的資料。
唐敬,十八歲,身份證號碼一串,家庭住址,過往學歷,父母聯繫方式等等資料躍入眼簾。
紅底一寸照片裡的人劍眉飛揚,俊俏年少,精氣神很足。天然卷的黑髮蓬鬆柔順,耷拉在眉骨之上,倒是稀釋了幾分逼人的壓迫感。
一打眼看到這一寸照時,我的腦子裡像是過電一樣想起什麼,但轉瞬即逝,最終什麼也沒留住。
照片上的男孩像大型肉食動物,看久了以後又覺得對方像綿羊,畢竟頭髮看起來很柔軟。
綿裡藏針有點適合形容他。
但不管是哪一掛印象,我都搞不懂自己對他的莫名情緒。無法仔細辨別的感情如順着溝渠流入的溪水,一點一滴浸溼了自己。
咚咚咚——
敲門聲如驚雷,我膝蓋上的電腦差點摔下牀,驚魂未定地看向客廳。屏住呼吸,我輕手輕腳地走到防盜門前,通過貓眼往外看。
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