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長安的第七天,大業十三年(617年)11月16日,李淵備法駕迎代王楊侑即皇帝位於‘天興殿’,同時大赦天下、改元‘義寧’,並遙尊遠在江都的楊廣爲太上皇。
楊侑授予李淵黃鉞、符節,封大都督、尚書令、大丞相,進封唐王。以大興宮‘武德殿’爲丞相府,並且下詔宣佈自即日起,所有軍國要務、文武官吏任免、一切法令刑賞,全部交由丞相府管轄,只有祭祀天地和宗廟社稷的事務才向皇帝奏報。
同日,李淵任命裴寂爲丞相府長史、劉文靜爲司馬。
22日,李建成被封爲唐王世子,李世民任京兆尹,李元吉封齊公。
12月,追諡夫人竇氏爲穆妃!
緊接着,楊侑授李淵劍履上殿,贊名不拜,總百揆,加九錫……
可以說,隋皇室對李淵恩寵有加、追封不斷,但即便如此,仍舊滿足不了李淵的味口。
年方過,我得一道口諭:大長公主宣秦王妃謹見。
那一年,西巡西域,她和我一處,一年的相處,可謂兩小無猜。
那一年,南下江都,她亦和我一處,數月的相處,可謂手帕之交。
曾經,她是我閨閣之中交往最多的夥伴。
曾經,我以爲膽小、柔弱的她會和我一直這樣親密無間下去。
但萬不想,因情生妒的公主數番欲置我予死地!
也因了此,我和她漸行漸遠,遠到我幾乎記不起她了,不想她卻沒有忘記我。
自太原一別,已有四年,四年了……
在紫萍的帶領下,我一步步往楊絲蕊所住的殿宇走去。
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花草園圃……都沒有變,一如原來的樣子。
第一次來大興宮的時候,是隋文帝臨死之際的詔見,只到多少年後我才知道他的目的是想置我予死地,自信狂放的楊廣忤逆了文帝的旨意,放過我一命,從此,我的頭上時刻懸着一把刀,直到我嫁予李世民,我才忽視了這把刀。
如今再一次受詔進大興宮,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邁着舒緩的步子,陪着左右靜靜不語的宮人,看着紫萍的背影,其上突地顯現出楊絲蕊膽小的顫着睫毛、緊張的捏着拳頭的一幕幕……然後,是她噙着‘關切’的笑,‘焦急’的想‘救’我的一幕幕……
只不過在一瞬間,世事早已轉變!
由笑到苦澀,我一路向宮闈深處行去。
即便到了亡國之際,這殿宇森森,各處仍舊透露着皇家的威儀。
將要進殿,紫萍轉過身,噙着柔和的笑,看向那一衆宮人,“長公主有交待,只見秦王妃一人。”
聞言,那些宮女道了聲‘是’後均禮貌告退。
“王妃娘娘,請。”
略點頭,我一路行去,銅築的大鼎之中升起嫋嫋輕煙,一如楊廣喜愛的鬱金香的花香。
將要到達內殿,一道修長的女子背影令我駐足。
斜陽的餘光照射在她的背影上,光潔的地面上投下一道單薄的剪影,這情景何其孤獨淒涼,何其蒼白無力。
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公主。”
聞得聲音,楊絲蕊突地回頭,定定的看着我。
四目茫然相對,她依舊有着往昔的風華,一襲雍容華貴的公主盛裝之下,婀娜多姿的身子比往時瘦了許多,但顯得她越發的飄逸輕靈、楚楚動人。
國破家亡之下,她必憂心似焚罷……一念間,我心居然起了莫名的酸澀:終究,她終究是個女子啊,該如何來面對和承受這一切?
“觀音婢!”
這一聲熟悉的呼喚,一如回到認識之初,一如回到兩小無猜的日子,我不禁恍惚,她是敵是友、是真是假?
“觀音婢。”她再度輕喚一聲,然後急跑幾步,站在我的面前。緊接着,豆大的淚從她的眼眶涌出……
曾經的防備在這瞬間分崩離析,我伸手替她擦着淚,“公主,別哭。”說話間,我都覺得自己眸中有溼意浮現,看楊絲蕊的時候覺得有些模糊。
“拜見長公主。”
“觀音婢,快起來。”楊絲蕊哽咽的扶我起來,拉着我在屏榻前坐下,又是笑又是哭的說道:“你這是要和我生分麼?什麼長公主、公主?它日,不過階下囚而已。”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智商,她應該將一切看了個透徹明白。只是如今她在我面前毫不忌諱的說出此話,可想並不想瞞着我她內心的感受,她想找個人傾吐心聲。
“觀音婢,我想念我的父皇,非常非常的想,我擔心……擔心他的處境。”說話間,她轉動着她腕間的一枝鏨金鐲,那鐲子上的花紋很是奇特,細眼看去,是菟絲花。
一時間,丹陽宮中,楊廣與李世民的交心之談出現在我的腦海中,“花藤出生的時候,菟絲花開得正是旺盛……而隨着她長大,她的脾性卻越來越似那離不了青松的菟絲花……”
輕顫的睫毛一如往昔,似蝴蝶在翩翩起舞,不時捏着的拳頭顯示了她內心的不滿、激動和憤懣,不時撫着鐲子的動作顯示了她內心的慌亂無主。
“父皇說,我出生的時候,正是菟絲花開遍的季節。當我……當我失去我的青松的時候,是父皇安慰我:他願意做我的青松,一輩子的青松,讓我能夠依靠。”
青松?
她所言的青松是李世民罷。
“也是在那個時候,父皇將這隻鐲子送予我。從此,我再也沒有褪下來過。每每傷心的時候,每每無助的時候,我就看看這隻鐲子,它會給我勇氣、給我力量。可如今……觀音婢,我父皇,父皇這棵青松也將不再,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陛下在江都一切安好,手中又握有重兵,公主,你的擔心是多餘的。”
悽婉一笑,楊絲蕊搖着頭,“不好。父皇定然非常的不好。你不知道,我和父皇有約定,雖然他遠在江都,但我們之間一直有書信來往。你不要奇怪這戰火紛亂之世我和父皇是如何保持聯絡的……但每隔三天,父皇就會將他在江都的消息傳給我,而我也會將長安的消息傳給他……”
李世民和三哥也常用白鶻傳書,這個我明白,也許她和楊廣之間也用到了信鴿什麼之類的也說不定。
“可,自開年來,父皇再也沒有消息傳來。而我傳去的消息也是石沉大海……我知道,父皇定然出事了,一定的。否則,他不會不理我,不會不理侑兒。”
愛父之心一覽無餘,作爲女兒,她真的是個好女兒。她敬仰着她的父親,愛戴着她的父親,崇拜着她的父親……
看着她痛苦慌亂的眼神,我心痛的閉上了眼睛。楊廣之於我而言,敵友難辨、真假難明,他對我好的時候不下父親待我的好,他要殺我的時候不下隋文帝的決絕。而現在,就算我不知道具體的歷史,但起碼我知道,楊廣葬身於揚州吳公臺下,如今的楊廣不就在揚州嗎?李氏父子若真扯起大唐的旗號,也就意味着楊廣……
“觀音婢?你怎麼了?也在爲父皇難過是不?他曾經是那麼的寵着你,甚至勝過我這個正經的女兒。你也在爲他擔心,是不?”一徑說着話,楊絲蕊一徑搖着我的手。
我輕輕的拍着她的手,“公主,不用擔心,陛下是真龍天子,有上天保佑,定然不會出什麼事。”
“是嗎?聽你這麼一說,我的心不再緊張了。”楊絲蕊勉強的扯了個笑顏,然後又道:“對了,觀音婢,恭喜你啊,聽聞你替二表哥生了個小王爺了。你看,這是我替他準備的禮物,算起來,他得喚我一聲‘表姑姑’……”
看着她推過來的禮盒,內心輕嘆,我仍舊笑着感激,“謝公主。它日觀音婢必將乾兒帶入宮中給公主請安。”
“請安就不必了,也許以後,我能夠常常的見着他。”
嗯?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的看着楊絲蕊。
雖然她強扯着笑,但眼中的悲傷仍舊透露着她的憂傷。半晌,她有意無意的問了句,“觀音婢,還記得那一年,四明山‘碧雲庵’中那個靜雲師太替我佔的卦象麼?”
一時間,我眼前浮現靜雲師太解籤文的一幕,“善哉、善哉,這位女施主,你的紅鸞星尚未顯現,若求緣,還須在閨中等幾年。”
這可是李世民暗中搗鬼……只是她如今說出這話,是什麼意思?
“父皇曾說那個靜雲師太是神人。想當初,我還恨過那個靜雲師太,可如今……我不得不服父皇所言,那個靜雲師太果然是個神人。”
柔情滿溢的眼眸一掃方纔的慌亂無助,興奮期待之星火在她的眸中燃燒……她一字一頓輕柔的問道:“觀音婢,知道誰是我命中的青松麼?”
李世民。心中腹誹着,我答道:“陛下。”
眼睛一紅,楊絲蕊擦着眼中的淚,“可如今,父皇不再了。他再也不願意當我的青松了。我是菟絲花,如果沒有青松,我會死的……會死的……”
菟絲花,一輩子依附青松而活。青松亡、她亡!
“如果我死了,那侑兒這株菟絲花就會失去我這顆青松……所以,我不能死。爲了侑兒,我也不能死。我得活着,好好的活着。觀音婢,四年了,你倒是說說,我的紅鸞星,該動了吧?”
她的紅鸞星,該動了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李淵想順利的從楊家人手上拿到‘禪位詔書’以實現平穩過渡,那如今,李淵必得答應楊家人提出的每一個要求,以做到天下人認同。
楊絲蕊的紅鸞星,呼之欲出。
渾渾噩噩,我回到府中。
看着過往的人羣,看着笑着和我打招呼的蘭諾伊……
又要來一個,又要來一個,以後會越來越多罷,不可能人人做到五年之約。
“姑娘,你怎麼了?夢魘了還是夢遊了?”
看着秦媽媽擔心的眼神,我一個機靈下只覺得背部溼了一片。突地,我爲自己時常沉浸於這種小兒女的情長而感到羞愧,正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如今憂心個什麼?
而目前,我必須完成一件事。穩定心神,我拉了秦媽媽一旁,低聲吩咐,“秦媽媽。你回趟太原,實則是轉道突厥,然後去揚州,一定要快……這件事,不允許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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