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謝冉冉卻看到背景板後方,一個五六十歲穿着不太合身的襯衣西褲的叔叔牽着一個阿姨走了出來。
奇怪的是,叔叔手中拿着一個很舊卻很乾淨的布娃娃。
江鈺順着大家的目光,轉身看到父母站在自己面前,瞬間失聲痛哭。
江鈺的父母也在哭。
謝冉冉正看得起勁,卻被旁邊的人碰了下。
“伴娘,新娘子妝都哭花了,快補妝去啊,愣着跟個木頭似的。”
謝冉冉被旁人訓得臉紅耳赤的,就從旁邊走到舞臺,幫江鈺擦去眼淚,眼睫毛流下來的黑色液體不得不讓謝冉冉把江鈺拉到一旁簡單補妝。
衆目睽睽,不免手忙腳亂。
村支書早就知道了這一幕,說了一連串煽情的話。這下好了,江鈺的淚水跟泄洪似的,止都止不住。
“那娃娃,是我從小哭鬧的時候,我爸拿來哄我的。”
謝冉冉乾脆放棄了,她擦掉江鈺眼瞼上的睫毛膏,說了句:“哭吧,花都花了,反正不嚇人。”
江鈺撲哧的笑了,陳銘拉過她,鄭重的跪在了剛坐下的父母面前。
江鈺父親顫抖着手,把手上的娃娃給了江鈺,語重心長的說了句:“爸爸不是要跟你生氣,爸爸是怕你受委屈了,回家的路太遠.......”
謝冉冉看着眼前這一幕,熱淚也悄然佔據了眼眶。
陳銘朝他們磕了頭,視死如歸的說:“爸,媽,你們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氣,我就不會讓江鈺受委屈。”
叔叔別過頭抹了抹淚,江鈺跪在地上泣不成聲,而臺下,嬉笑聲都被隱隱的抽泣替代。
謝冉冉深深知道,沉默寡言的父輩,在外腰桿堅硬,絕不低頭;這種妥協成全是他們心甘情願的退讓,只爲了給兒女撐腰。
舞臺上感動與眼淚齊飛,失落惆悵的情緒卻爬滿了謝冉冉的臉龐。
謝冉冉在知道父親謝舜崩盤前夕的一個深夜,他曾瞞着母親,約她在外頭咖啡店,語重心長的跟她來了一大段開場白。
每次說到陳皮投資、什麼概率翻倍,股票基金,她爹總會口水花噴噴,鍥而不捨的宣揚着現在圈裡就喜歡以貨易貨,今天賣陳皮,明天陳皮換龜苓膏,後天龜苓膏換茅臺,諸如此類的謬論,謝冉冉都是笑笑不說話。
可當她爹把一份擔保協議拿出來的時候,她再也笑不出來。
“寶貝囡囡,你幫下老豆,就一次,現在個勢頭那麼好,一定要食住上噶。”
大意就是勢頭那麼好,你就幫我這一次。
謝冉冉沉默不語,謝舜臉上的眉飛色舞沒了,轉而陰沉的說:“你細細個體弱多病,不是你爸我早些年眼光毒辣靠着倒買倒賣百貨發家,底子厚,你可能早就沒了。”
“得啦,不用講了,我籤。”
不解和屈辱在謝冉冉心頭蔓延,一氣之下,謝冉冉提起筆,掃了一眼金額:100萬。
呵呵,不錯,她在他心裡,值100萬。
謝冉冉蓋上筆帽,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在她面前不再扮演慈父的陌生男人,迎着冬日的烈風走在無人的街道。
她還記得,那段日子是廣東50年難得一遇的大寒流。
三年擱在衣櫃沒穿的羽絨服一點也不暖和。
冷風鑽進心底,冰冷至極。
看着臺上的父女相擁,謝冉冉在想,同樣是妥協成全,角色對調後,結局和關係竟是如此的南轅北轍。
父親的債務暴雷後,他已經躲着她和母親第36天了。
“冉姐,跟我來,表嫂去換衣服了,酒席要開始了,得趕緊吃,不然一會還得跟着去敬酒呢。”伴郎小跑過來拉她。
“沒事,我跟着你就行。”謝冉冉躲開了他的手,勉強堆起笑容,跟着黑不溜秋走了。
桌子上擺滿了菜餚,出自那些光着膀子冒着汗炒菜的大叔和摘着豆子說着家長裡短的阿姨之手。
跟城裡酒店吃席不同,謝冉冉看到的每桌只有9碗菜,是碗,不是碟子。
每個碗都是廣東特色的雞公碗,標誌性的紅色大公雞神赳赳氣昂昂的。
“這個呢,是我們的九大簋,寓意長長久久。你看,這是白切雞、燒豬肉、竹筍燜鴨、木耳粉絲、本土特色油豆泡、白灼基圍蝦、芋頭扣肉、油爆花生蝦片、蒜蓉菜心。還有雞湯。”
九大簋,每個碗都裝得滿滿的,嚴絲合縫,猶如這羣客家人滿溢的熱情,從一開始就讓謝冉冉迅速放下戒備。
謝冉冉不敢輕易動筷,他們坐的是主桌,新娘子和新郎的家人都坐在這裡,但伴郎早就毛毛躁躁的夾起了一個白切雞腿,冷不丁的往謝冉冉碗裡放。
桌上的每個人都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默不作聲猶如看一出小情侶的恩愛大戲。
謝冉冉內心一萬個奔騰,卻也只能禮貌的說:“不用客氣了,你吃吧。”
雞腿又挪了窩,這下伴郎跟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臉更加黑不溜秋了。
“動筷吧,待會還得跟着去奉茶敬酒,一會就吃不上了。”
伴郎看謝冉冉不動筷,靜如處子的坐着,忍不住提醒。
桌上的人也知道新娘新郎一時半刻上不了桌,也都客氣的喊着動筷。
果不其然,謝冉冉嘴裡還咬着一口油豆泡,江鈺和陳銘就來了。
忙不迭的起身跟新娘子和新郎去奉茶敬酒。
結婚的人一口熱乎飯都吃不上,這成了心照不宣的慣例。
客家人的婚俗很有意思,尤其體現在奉茶這個環節。
謝冉冉跟在江鈺身後,今天嗓門最大的大妗婆又出現了。
她端着一個紅色白瓷盆,上面燙印着大大的囍字,盆裡擺着很多一次性杯子,一杯叫糖茶,一杯叫薑茶,都是阿姨們提前炒制的花生、椰絲、生薑絲,倒入熱茶泡之,香氣四溢。
江鈺和謝冉冉跟在大妗婆身後,大妗婆嘴裡喊着:“飲杯新抱茶,富貴又榮華!”
接着江鈺就要向每一個輩分比自己高的長輩端一杯糖茶和薑茶,一桌一桌的敬過去,伴郎跟着陳銘在一邊敬着酒。
謝冉冉看着捧着茶的人們都開心的接過一飲而盡,然後從自己口袋或者錢包裡拿出10元、20元,大的則有50或者100,接着會把錢夾在兩個杯子中間,糖茶和薑茶杯交疊,誰給了多少一目瞭然。
“這些人來吃飯不都隨過禮了?怎麼還要給錢?”
謝冉冉不解,拉着江鈺衣角問。
“因爲這是媳婦敬茶,等於要給個祝福的意頭,爲防錢被拿走,一會陳銘的小妹會拿個紅色膠袋把錢一桌一桌收起來。 ”
在一輪輪的敬茶和敬酒後,鬧哄哄的宴席吃罷,除了疲憊不堪的新人,其他賓客都盡數離去,走之前,謝冉冉還跟江鈺站在門口發着喜餅回禮,魚貫而出的記不清名字的賓客,手上除了喜餅,還提着一袋袋搶破頭打包而來的剩菜。
夜幕降臨,謝冉冉聽着稻田裡蛤蟆發出的呱呱聲,這片刻的寧靜,洗刷了她過去一個多月的疲憊。
電話鈴聲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刺耳又急促。
謝冉冉瞥了眼屏幕,備註是太后。
又來了。謝冉冉的眉頭目測能夾死幾隻蚊子。
不情願按下了接聽鍵,那邊傳來的卻不是往日高昂的分貝。
“冉冉,我是大姨,你今天能回來嗎?”
大姨的語氣急促異常,惹得謝冉冉都緊張起來。
“大姨,怎麼了?”
“你,你媽她住院了。”
“住院?怎麼會這樣?她怎麼了?”
“現在還不知道,我接到醫院說你媽暈倒了,纔過來的。”
“那我現在回去。”
謝冉冉拔腿就風風火火往住宿的地方趕。
“別,你那離廣州一兩百公里,這個點人家怎麼有車送你回,你在那安心住一晚,這裡有大姨在,不然你要是夜裡有點什麼事,我擔待不起的。”
大姨聽見謝冉冉的焦灼,再次提醒說:“明天一早再回,有事我會打給你。”
謝冉冉看着已經熄了燈的婚房,洞房花燭夜擾人清夢確實不可行。
看樣子,今晚是回不去城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