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尾的白雀從城外掠來,振翅飛上秋日的高空,嘹亮的啼聲在這個黎明響起。
小語抱着仙蘿花盆,穿着帶棉的劍衣從劍坪上向後望去,門楹間的抱鼓石,屋脊上的彩塑,亦或是由無數細部撐起的劍樓,它們都在秋光裡泛着畫一樣的質感。
天空湛藍,萬里無雲,這是一個晴朗而平常的日子。
許多年之後,小語依舊會回想起這一天。
按照慣例,月試本該是在劍坪上進行的,但今年因神守山山主仙逝,來客衆多,小小的劍坪便缺了排場,家族特意將場地遷移到了靠北邊的更開闊處,那裡曾是一位大仙人的證道處,如今作爲遺址保留了下來,從那裡遠眺,可以望見山嶽般的高牆。
小語與其餘弟子走在一起,她穿着白色的劍衣,束着黑色的衣帶,揹負一柄木劍,小小年紀就顯得英氣颯爽,木劍上還有她親手刻的‘吾道不狐’四字。
刻這四個字足足花了她兩個時辰。這也沒有辦法,她從小寫字就差,爲了解決這一問題,她的做法並非是刻苦練字,而是將字寫得更加潦草,假裝自己是在創造某種特殊的行文,而不是沒有能力將它寫好。
一切偷懶皆有代價,這一次她苦練了半天才敢下刀,卻還是不慎將‘孤’寫成了‘狐’,不過這也應該也無傷大雅,反正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她雙臂環胸,神氣揚揚地看着天空,不免又想到了師父。
今日要去比試,她恐怕是沒有機會回小劍樓了,一想到今天又是看不到師父的一天,她不免感到失落。
不過師父雖看不到,但自己把小仙蘿蔔帶來了呀,這對於小仙蘿來說宛若胎教,必須要讓它從小就看到自己的威風!
小語輕輕撫摸着懷中的仙蘿葉子,高興地笑了笑。
哎,也不知道師父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在修煉,有沒有餵過貓,有沒有被壞聖子欺負,有沒有……在擔心自己。
她這樣胡思亂想着,巍峨挺立氣勢磅礴的神牆冷不丁地撞入了視野裡。
小語雖非第一次見,但每每見到,她依舊會感到深深的震撼。這座人爲夯土高築的城牆不知消耗了多少的人力物力,它屹立於此,歷風雨而不垮歷千年而不衰,無論是凡人還是修真者都對它有着深深的崇拜,甚至有一種很廣發的說法:城牆是庇護人族的冥古級神明,是與蒼白和原點同一級別的聖物。
小語也深深地認同着這種說法。
所以她也無法理解,爲什麼好端端的,這麼多人要跑到城牆外面去。
在先生的帶領之下,她與其他弟子來到了這處荒廢許久的開闊遺蹟,遺蹟上已搭起了木臺,擺起了大鼓,周圍也已聚滿了人,這些人皆是修真者,其中有斬殺過龍屍的劍仙,有悟透天碑的奇才,有揹負十柄仙劍的神女,有集一宗絕學於一身的少年……他們大都來自仙山,皆赫赫有名。
當然,沒有人從神守山奔喪而歸的修真者雲集於此,目的是來看一羣稚童比試,他們真正來見的,只是小語的爹孃。
人神境幾乎是人族修士的巔峰戰力,這樣一對道侶放眼整個修真世界都是稀少的存在,前任山主已死,之後他們的地位只會越來越高,修真者雖在世外卻也不會真正超脫,他們依舊有人情世故。
小語則絲毫沒有被萬千目光注視的自覺,臨近比武場,自信滿滿的她也感到了莫名的緊張。
這幾天她雖有名師指導,也有勤學苦練,但終究是閉門造車,不曾實戰,難免會覺得慌張,她正穩定着自己的心境,楚妙卻不合時宜地走了過來。
“他們都是來看你的。”楚妙說的聲音聽不出多少情緒。
“看我?”小語有些吃驚,左顧右盼,道:“看我做什麼呀?我又不是獸園中的奇珍異獸。”
楚妙羨慕着眼前少女的家世,但很顯然,這個身在福中的少女非但毫不知福,還傻不拉幾的。
都七歲了還和個小孩子一樣……楚妙更爲不屑。
她因爲年幼的時候經歷過災亂流離,故而要比同齡人成熟許多,在她眼裡,小語就是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妹妹。
“你稍後要多用心一點,哪怕是裝模作樣也要裝出來,實在不行給對手使幾個眼色也好,我們都能明白的。”楚妙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宮主大人收留我們,還請先生教我們武藝,我們感恩於心,不敢忘懷,所以……也不希望他們因你而丟人,你……明白嗎?”
“我……”
小語一想到過去他們刻意讓着自己的月試,不由感到羞恥,她鼓着臉,說:“別用這種長輩一樣的姿態來和我說話,我纔不需要你們可憐我呢!”
小語的話語飽含着驕傲與任性,楚妙見她如此,也懶得再說什麼,只是冷冷道:
“但願如此。”
“你這什麼態度啊?”小語氣得不輕,也發狠話:“你等會晚點投降,我要多揍你一會兒!”
“那你投降可要利索點,我可不敢揍你。”楚妙並不在意她的怒火。
“你……”
小語氣得胸口一悶,她能感受到楚妙的視線,其中飽含着的驕傲與自信背面,是難以掩藏的哀其不爭的輕蔑,最令她生氣的是,她環顧四周時,發現也有不少弟子朝此處投來目光,他們的眼神與楚妙大同小異。
過去,小語有着自己獨特的內心世界,她很少去觀察周圍的人和事,只在爹孃的庇護下安穩成長着,直到遇到師父以後,她像是突然開竅了一般,變得敏感細膩了許多,許多過去不曾察覺的情緒,如今在她眼眸中纖毫畢現。
沒有人會關心小孩子的彆扭,雖也有不少修真者朝這裡投來目光,卻也只是笑笑。
這場月試排場十足,但所走的流程卻並不特殊,依舊與往常一樣,唯一多的環節便是這次月試有特殊的獎勵。
孃親正要打算上臺開場致辭的時候,小語卻揹着木劍,在衆目睽睽之下抱着花盆蹭蹭蹭地走上了比武臺。
孃親有些驚訝,不知自家女兒要做什麼。
只見小語一手叉腰,一手伸出手指,指向即將與自己一同比試的弟子,大聲道:“你……還有你們,都給我聽着!等會比試都不許讓着我,明白嗎?我可不怕輸,我只怕……贏得不夠光彩!”
這一幕突如其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原本還有幾個仙人指着那羣弟子,討論究竟誰纔是兩位人神境的女兒,如今答案已顯而易見。
楚妙臉頰微紅。她的臉紅是替小語紅的,對於小語威風凜凜的話語,她只覺得……尷尬。其餘弟子也大抵如此。
小語可一點不覺得,她氣勢洶洶地上臺,又氣勢洶洶地下臺,無視了一切怪異的目光。
孃親與爹爹對視了一眼,無奈地笑了笑,女兒下臺之後,這位青春永駐的女子這才提着青裙款款地走上臺去,親自介紹月試的規則。
月試的規則極爲簡單,簡單到沒什麼好介紹之處,只是比試、抽籤不停循環,最終決出勝利者。
比試在修真界雖也算是司空見慣之事,但大部分宗門對於舉辦比試大會依舊是慎之又慎的,原因無他,只是修真者的記憶裡實在太好,小時候比試中的慘敗很有可能會成爲一生的陰影,忘不掉,想不開,最終化作心魔,成爲修道路上逾不過去的高牆。
當然,凡事有利有弊,很多頂尖的修士也是在一次次勝利與失敗的撕扯中成長起來的。
青裙女子介紹完了規則,便又介紹起了此次的獎品,大家原本以爲又是什麼丹藥法寶神兵利器,但女子將那東西從白色的信袋中取出時,許多原本隨意的目光立刻凝聚了過來。
女子清冽的聲音在遺蹟中響起,清澈而平緩,她一開口,說的就是一件曾激起軒然大波的往事:
“百年之前,我曾與神守山十位修士穿越荒蠻,共赴天極,此事想來大家都有耳聞。”
豈止耳聞……
此事原本是保密的,直至十年前,神守山才終於將百年前遠赴天極的那次歷練公之於衆,當無數前所未見的古代冰封怪物展露在衆人面前時,人們才從這些巨冰中窺見了當年那場歷險的一鱗半爪。
當年的十個遠行者死了六人,餘下的四人裡也有兩人在回來之後精神時常,陷入瘋狂……小語的爹孃是唯二的倖存者。
故而也有很多傳言說,除了那些冰封之物外,他們還隱藏了其他驚天的秘密,但具體是什麼,或許只有這對夫妻知曉,或許也會成爲永遠的秘密。
“當年我們於極地冰原中發現了那些封凍了不知多少年的生物,同時也尋到了一些相較而言無足輕重的東西,譬如……”
青裙女子打開信袋,將一粒碧色的小圓球取出,“譬如這枚種子。”
……
青裙女子雖說了‘無足輕重’四字,但這更像是欲揚先抑的手段,她接下來的話語深深震撼了許多人:
“世有神木居於天之極,名扶桑,古書有語,扶桑長兩千丈,大兩千圍,上至天穹下通三泉,曠古無衰,直至百萬年前爲蒼白之王啃碎根系,終於凋亡……”
青裙女子話鋒一轉,沉緩的語調中帶着輕笑,“然則神木亦爲神明,豈會輕易死去,相傳它於凋亡之前一夜開花結籽,散播入塵世,卻封大冰川,皆爲冰雪掩埋,無紮根之壤。而我們所尋到的這顆……”
她抿脣一笑,目光掃過四周,繼續道:
“而這一棵,很有可能就是神木的種子之一。”
神木之種?
一石激起千層浪。
他們想到這東西來歷會很大,卻不曾想居然大到了這個地步!
不過扶桑歸根結底也只是傳說中的神樹,從未有人真正親眼見過,所以這種說法更像是噱頭,但無論它來歷如何,能被他們珍視並保存至今的定非凡品,這百年裡,許多神丹妙藥的原料就是由他們帶回的極地冰封之種中培育而出的。
這般來歷的神物竟耀作爲一次稚童月試的獎勵……
稚童月試本就是兒戲,他們這麼做……未免也太兒戲了些?還是說,他們堅信自己的女兒可以取勝?
但幾位知道內幕的都清楚,先前上臺的那個小語半點沒繼承父母的強大,只是個調皮任性的小姐罷了。
不過疑惑歸疑惑,在場的修士皆自重身份,大部分人未流露出什麼震驚之色,彷彿在進行一場冷靜的比試。
種子……小語倒也吃了一驚,只見這枚種子有指甲蓋大小,看上去應該是樹種了,她連忙雙手捧起花盆,注視着仙蘿,承諾道:“小白,放心好了,哪怕我以後有了一整片森林,你也是我的唯一!”
她旁若無人地說着,但旁邊並非無人,其他弟子紛紛投來了異樣的、看傻子般的眼神,似乎都在爲宮主的家門不幸感到悲哀。
在青裙女子介紹完獎勵後,月試終於開始。
這次月試是上一次的延期,故而第一輪直接由小語與另一名少年進行上次未完成的比試。
在小語心裡,上次比試的失利依舊曆歷在目,彷彿還是幾天前的事情。
小語揹着劍,挺胸擡頭地走上比武臺,心中卻也惴惴不安。她的對手也走了上來,那少年也不過八九歲大,稚嫩之餘還有些憨相,但他的劍術可半點不弱,上一次比試裡,小語一度被對方的劍術打得難以招架,險些摔下比武臺。
小語與少年取出木劍,雙手持握劍柄,劍尖下垂,躬身互行一禮,隨後拉開陣仗,各自擺出架勢。
在場的人大都是衝着小語來的,所以沒什麼人希望關於她的比試結束得這麼快,但小語的實力很多人是清楚的,她現在的架勢雖拉得端正漂亮,但也僅僅是花架子罷了。
小語的爹爹都準備好稍後怎麼安慰女兒了,唯她孃親落座之後始終掛着恬靜的笑,半點都不擔憂。
鼓聲敲響,比試開始。
小語本就有些緊張,這一記鼓聲更將她的腦子震得微微空白,她雖保持着架勢,可這幾天練習過的劍術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很是急人,對方卻只當她是以不變應萬變,率先持劍劈來。
小語倉促抵擋,第一招就落了下風,被逼得後退了半步。
原本對她尚有些期許的人也因這一招而失望了。
她想要叫停,給自己調整的時間,可對手是敵人,只會乘勝追擊,哪會讓她喘息?
少年真氣下沉,身影迅疾,木劍刺得筆直,卻又因爲速度太快而抖出鞭影似的彎曲,似曲似直的劍接連刺來,小語步步後退,竭力回想着這幾天的所學,卻是手不隨心。
眼看她被逼到比武臺側,已在落敗邊緣,小語急中生智,並指脣前,蘭指相掐,如持着靈符玉篆,口中喝出真言:“定!”
少年一愣,倒是被這氣勢嚇住,動作一滯。
小語藉助對方攻勢的稍緩開始反擊,她的反擊方式很簡單——將自己所有還記得的劍術按照順序施展一遍。
這種方法是奏效的,很快,對方竟被拖入她的節奏裡,疲於招架,反倒隱隱落了下風!這給了小語增添了許多自信,她動作越來越快,招式越來越迅猛,所學的一切皆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她腦中,成爲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小語出到第八式時,對方終於抵擋不住,被擊中了手腕,手吃疼一鬆,劍墜地,被小語以她的軟底梨花小鞋踩住,她一踢劍柄,直接將這劍踹下了比武臺!
勝負立分。
小語本想說幾句狠話,但她想起了師父所說過的高手風采,故而說了句承讓後粉脣一閉,只哼了一聲便甩着辮子下臺。
這場戰鬥驚住了不少人,吃驚不在於她的劍術,而在於她突如其來的一聲‘定’字,她根本不會符籙之術,喊得卻是中氣十足,一看就是騙人的慣犯了。
“奇淫巧技,行而不遠。”楚妙注視着走下場的小語,搖了搖頭,依舊沒把這當回事。
小語也懶得搭理她,她無視了大部分弟子驚異的目光,抱着木劍坐到一邊,只盯着劍上的字看,她恨不得立刻飛奔回劍樓,與師父分享自己獲勝的喜悅。
比試還在繼續,接下來的三場裡,發揮最爲亮眼的莫過於楚妙。
這些孩子都是家族耗費了很多心思精挑細選的,人人皆有不錯的資質,每一個都有可能是未來的仙人,但哪怕在這些人裡,楚妙依舊顯得鶴立雞羣。
她小小年紀便展露出了精妙的劍術與沉穩的劍心,從那襲飄動的白衣裡,依稀可以望見未來白裙仙子手挽長劍冷麪玉立的風采。
一位大名鼎鼎的鑄劍師更是主動去尋小語的爹孃,詢問起了收徒一事。
神山中亦有不少榜,其中便有兵器榜,有好事者刨去了所有的古代神兵,將古往今來爲人熟知的仙兵排了個名次,排名前十的仙兵裡,這位鑄劍師的作品就佔了兩把。
這位鑄劍師有個特殊的習慣,他並非是先鑄寶劍然後販賣,而是反其道而行,他須先尋到一位合適的劍主,然後爲其量身打造一柄劍。
這位名動天下的鑄劍師遊歷人間三十餘載,卻也是三十年未開過爐,如今竟打算爲一個年僅七歲的稚童鑄劍!
受此天大恩惠,楚妙誠惶誠恐,向來穩重的她亦嚇得不敢說話,只能聽憑宮主的安排。
宮主未答應也未拒絕,只是先讓比試繼續下去。
第二輪的抽籤儀式很快開始,出乎意料的是,接下來的比試裡,楚妙竟與小語直接分到了一組。
小語方纔的表現不錯,若抽籤時運氣好些說不定可以進入決勝戰,但顯然,運氣沒有站在她這一邊,抽到楚妙之時,也意味着她的月試很快就要結束了。
“準備好了嗎?”楚妙已將被鑄劍師賞識的激動壓下,面色重歸冷靜。
小語嗯了一聲,懷抱木劍,走上比武臺去。
楚妙亦不疾不徐地走來,她步伐端正,眉目清貴,彷彿她纔是家族的小姐。
楚妙擺開架勢準備迎戰,衆人也投來了饒有興致的視線,等着好戲開鑼,而這一關頭,小語卻忽然豎起了一隻手掌,表示有話要說。
“你不會是要未戰先降吧?”這是楚妙的第一反應。
但她很快也意識到,這位大小姐古靈精怪的,定又是要耍什麼陰謀詭計。
“我覺得你不值得讓我用出真正的實力。”語出驚人。
“你說什麼?”楚妙覺得自己聽錯了。
小語對她的反問置若罔聞,她自顧自道:“接下來的比試,我不進攻,只防守,十招之內若我贏不了你,我就主動認負,如何?”
“不進攻,只防守……贏我?”楚妙感覺自己每個字都能聽懂,但連在一起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再好的防守也只能讓人立於不敗之地,靠防守贏自己……這,這怎麼可能?
“你瘋了?”楚妙忍不住道,說完之後她立刻掩脣,她知道作爲下人的自己不該對小宮主說出這種話。
小語對於她的不敬毫不在意,只是問:“你意下如何?”
楚妙冰雪聰明,很快想明白了對方的用意——小語選擇防守十招,若能守住,她雖不能勝,看上去也是雖敗猶榮,若守不住,那丟人也只是丟十招的人,至少避免了被自己反覆羞辱的局面發生。
不得不說,小姐在耍小聰明這一方面確實從不令人失望。
可那又如何呢?修道之途何其漫漫,她一時的小聰明或許會得到他人的誇獎、父母的寵溺,但總有一日,她必須走出父母溫暖的羽翼,去真正面對世界的殘酷,屆時纔是真正一分高下的時候。
“我同意。”
楚妙答應了下來。
她不想折小姐的顏面,心中卻對這些養尊處優的高門小姐更加輕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