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蕭元竺站在那裡,明明身形瘦弱,蒼白的好像隨時都會隨風散去,可是他眼中浮現的厲芒卻是讓人不敢直視。
他從不信天地,從不信鬼神,更不信這世間萬物。
他蕭元竺的命,誰也別想替他做主。
就算是死,那也是他願意去死,誰都別想拿他當筏子!
陸鋒從未見過這般鋒芒畢露的蕭元竺,蕭元竺一貫是心思深沉,病中也常年帶笑,那笑和溫和幾乎成了面具一樣的物什,遮住了他所有的心緒,讓人看不出來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他跟了蕭元竺數年,從最開始永貞帝調派後的不情願,到後來心甘情願的守着他,他親眼看着這個每天都有人在他耳邊說着他的死期,明知道沒有將來的黃胄貴子一步步的走到今日。
殿下,從未錯過什麼。
錯的,從來就是這世道,是他人。
可是世道何其不公,偏偏所有的罪過,卻全部落在了殿下身上。
陸鋒眼底有些發紅,嘴脣微抖想要說些什麼,可是還沒等他開口,蕭元竺就已經站直了身子,一步一步的踩着地上的積雪,轉身朝着黑夜中行去。
夜色之中,他背脊挺直,哪怕瘦弱,卻無懼黑暗寒冷,更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陸鋒默默的看了蕭元竺的背影一會兒,便將嘴裡所有想要勸解的話全數嚥了下去,平復了心中涌動,快速跟了上去,小心的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之處,護着蕭元竺。
馬車停在密道出口不遠的地方,趕車的是陸家的親信。
陸鋒扶着蕭元竺上了馬車之後,見蕭元竺靠在車壁上像是睡過去了的模樣,他小心的將車上的毯子蓋在了他身上,過了半晌卻還是沒有忍住,低聲問道:“殿下,您剛纔爲何要幫馮喬?”
明明一直放任不理,明明沒在乎過她死活,殿下對馮喬的冷漠,他看的最清楚。
剛纔柳老夫人問起馮喬的事情時,陸鋒以爲蕭元竺會告訴柳老夫人馮喬的身份,可是他卻什麼都沒有說,甚至與在柳老夫人問及先帝印信的時候,蕭元竺也選擇了隱瞞。
他明明就知道,那另外半塊的先帝印信,就在馮喬手中。
蕭元竺聞言沒說話,他就那麼安靜的闔着眼靠在馬車壁上,像是已經睡着了似得,可是陸鋒看着他突然顫了一下的睫毛,卻知道他並沒有睡着。
陸鋒張了張嘴,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想要去問,可是看着蕭元竺蒼白如紙的臉色,可有眼底的青影,他終究是將那些疑惑全部嚥了回去,只是替蕭元竺掖了掖身上的毯子,然後將被夜風吹開的簾子小心閉上。
夜寒如水,馬車離開後許久,鄭國公府密道外的一處橫檐下,才緩緩走出來三道人影。
廖楚修看着身旁的馮蘄州和馮喬,就見到他們父女兩臉上的神色幾乎是如出一轍,就在聽到蕭元竺的那句話後,兩人也都是滿目複雜。
三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暗處便有道身影快速朝着這邊而來,等到了近前時,就能看到那是個容貌十分普通,身材有些瘦弱,幾乎丟進人羣裡都找不出來的男子。
那人身上穿着的是鄭國公府的下人衣裳,見到廖楚修三人時,臉上沒有半點異色,對突然出現在這裡的馮喬和馮蘄州也沒有半點關注。
他只是走到近前,對着廖楚修恭敬道:“世子。”
“如何?”廖楚修問道。
那人說道:“八皇子與柳老夫人先是在後廂密談了半個時辰,因四周都有人守衛,而且陸鋒也在門外,屬下不敢靠近,怕驚動了他們,所以並不知道他們在房中所談之事,但是後來八皇子離開之時,柳老夫人曾開口問他有關馮大人和馮小姐的事情,言語間提及八皇子的生母,還有先帝印信。”
馮蘄州和馮喬都是忍不住眉心一跳,下意識的擡頭看着那人。
他們都是知道,蕭元竺是知道他們身份的,他清楚蕭雲素是馮蘄州的夫人,甚至也知道馮喬是蕭雲素的女兒,之前宋氏和馮遠肅的事情,雖然沒有證據是八皇子指使,可是馮遠肅死前所說讓他們小心八皇子的那句話,卻分明是在告訴他們,以前的事情,包括馮遠肅和宋氏這些年所作所爲,蕭元竺一直都是知曉的。
可是馮喬卻也記得很清楚,當初在濟雲寺時,柳老夫人在看到她的時候,雖然神情有些恍惚,但是她分明是不知道她是誰的,而且當年的事情溫、柳兩家最清楚詳情,他們害了蕭雲素,是絕不可能容忍和蕭雲素有關的人留在世上,可是這麼多年,溫家和柳家都沒有朝馮蘄州下過手,甚至在他們動手之後,溫、柳兩家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
這也就意味着,知道她身份的,只是蕭元竺,溫、柳兩家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身份,甚至不知道蕭雲素當年還活着。
如今驟然聽到這人說起柳老夫人詢問蕭元竺她的身份,馮喬和馮蘄州都是心中一緊,蕭元竺會說什麼?
廖楚修一直都在留意着馮喬父女兩的神情,見他們在聽到這人說起八皇子的生母時臉色瞬變,心中隱隱像是抓住了什麼,而且後面那句先帝印信,更是讓他臉色微沉。
廖楚修說道:“他怎麼說?”
“八皇子說,不知。”
那人將蕭元竺在院中的話複述了一次之後,馮喬和馮蘄州的臉色可謂是十分精彩,兩人眼中都是有些愕然,更多的,還是意外。
那人卻沒有去看他們的神色,只是繼續說道:“八皇子和溫家嫌隙已露,溫家已然開始懷疑八皇子對吳興下手的緣由,鄭國公在和柳老夫人說話的時候,流露出溫家好像另有其主,只是當時離得太遠,而且鄭國公尚未說完,就被柳老夫人打斷,所以屬下並沒有聽清楚。”
“那馮大人他們呢,柳淨儀和溫正宏可有起疑?”廖楚修問道。
“應當是沒有,屬下出來之時,鄭國公已經開始着手去查八皇子去行宮後的事情,言語間並沒有提及馮大人和馮小姐。”
廖楚修聞言皺眉了片刻,才朝着那人揮了揮手。
那人朝着廖楚修行了禮,整個人就如同幽靈一般,快速的消失在黑夜裡,彷彿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等着那人離開之後,三人心中各有思量,廖楚修開口說道:“柳淨儀是個不簡單的人,當年溫賀出事,鄭國公府風雨飄搖,柳淨儀憑一己之力保住了鄭國公府,讓永貞帝歇了對溫家的殺心,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是用了什麼辦法,但是足以見得她的手段。”
“她眼下顯然已經對你們起疑,再加上還有蕭元竺這個隱患在,雖然溫正宏暫時還沒有讓人來查你們,但是也不得不防。馮大人,你和喬兒要小心一些纔是。”
馮蘄州心中有事,一時沒有注意到廖楚修喚馮喬名字時的親暱,倒是馮喬聽着那聲“喬兒”後,忍不住擡頭看了眼廖楚修,實在不明白之前還被她爹爹揍過又放狗咬過,鬧的雞飛狗跳之後,這人怎麼還敢在爹爹面前這般放肆。
他就不怕爹爹再揍他?
廖楚修一直注意着馮喬,見她看過來,白淨的小臉上黑白分明的大眼格外好看,他忍不住揚了揚嘴角,眼底滿是溫柔之色。
馮喬看着他臉上的笑僵了僵,直接撇過臉去。
這人什麼毛病,好端端的笑這麼盪漾幹什麼,弄的她毛骨悚然的。
廖楚修見小姑娘匆匆側過臉去,只以爲她害羞,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小姑娘嬌軟着嚷嚷着要嫁給他的樣子。
廖楚修眼角微彎,不由抿着嘴才勉強掩住了險些流露出來的笑聲,看着眼前的馮蘄州連帶着未來岳丈大人,神色鄭重道:“馮大人以後若有什麼事情,儘管找我,溫家不是善茬,我與溫、柳兩家又有舊賬,正好跟他們一併清算。”
馮蘄州聽着廖楚修彷彿承諾的話,有些詫異的看了眼廖楚修。
他在京中並非沒有自己的勢力,所以遠比旁人更清楚,眼前這個纔剛滿二十的年輕人有多大的能耐,廖楚修能奪了巡防營,掌了兵庫司,暗中更是將溫、柳兩家,甚至蕭元竺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甚至在他還沒得到消息時,就已經知道蕭元竺今夜會來鄭國公府,還邀他們父女一同前來。
消息如此靈通,若沒有手段,怎可能做到?
更何況馮喬也曾經告訴過他,在上一世裡,廖楚修在新帝登記之後,手掌軍權,不僅逼着新帝封了他個永定王,甚至還讓得新帝對他無可奈何,成爲這大燕朝最特殊的存在。
如此之人,心機手段遠非常人可比,又怎麼會輕易許以承諾?
馮蘄州不由多看了廖楚修兩眼,見他神色鄭重不似玩笑,想起馮喬之前曾經說過,廖楚修一直在追查鎮遠侯的死因,還有南嶽戰場戰敗和先帝之死,這其中無論是哪一件,都和溫、柳兩家脫不了關係。
他不由想着,也許廖楚修是知道了他們和溫、柳兩家有仇,所以只是想要與他們合作而已?
馮蘄州說道:“多謝廖世子,若有需要,互通有無。”
廖楚修聽着馮蘄州難得認同的話,心裡頭舒坦,忍不住看了眼馮喬,就見她臉上也是露出笑來。
看着小姑娘白白嫩嫩的臉頰上露出兩個小酒窩,廖楚修手指有些發癢,想要上前戳一戳,可是他如今已經將小姑娘當成了自家人,將來可是要娶她的,眼下未來岳丈還在旁邊站着,總不能讓他覺得他爲人輕浮。
廖楚修揉了揉指尖,開口說道:“蕭元竺這一次回去之後,怕是會躺上幾日,那邊暫且可以歇一下,倒是溫家這頭,柳淨儀和溫正宏身後當是還有別的人,馮大人有什麼打算?”
馮蘄州淡聲說道:“既然有旁人,總不能讓她一直在後面藏着,蕭元竺既然已經和溫家離心,那就讓他們鬧的再大一些,借襄王的手,讓溫家徹底脫不了身。”
廖楚修聽着馮蘄州的話,忍不住輕笑了一聲,他這個未來岳丈,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只是他再心狠手辣,那也是自家人,終究是要護着的。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後,夜間的風越發大了起來,馮喬冷的縮了縮脖子,扯緊了披風,整個人都恨不得蜷進衣裳裡。
兩個男人都是同時看向她,當見到馮喬凍得有些發白的小臉時,廖楚修有些心疼,而馮蘄州更是直接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將馮喬裹了起來。
“今天的事情多謝世子,只是眼下天寒,我們父女不便久留,溫家的事情我明日再去尋世子細說。”
廖楚修點點頭:“那我送你們回府。”
馮蘄州聞言並沒有拒絕,今天得知蕭元竺和溫家見面的事情本就突然,廖楚修帶着消息上門之後,詢問他們是否要一起過來之時,他們父女同意下來之後便是跟他一起出來,而且直接尋到了這處連他都不知道的溫家密道之外。
眼下夜色寒涼,又颳着風,若是這般走回去,卿卿定會凍壞了,所以馮蘄州想也沒想就同意了下來:“那麻煩廖世子了。”
廖楚修笑了笑,轉身就跟兩人一起,走到了另外一處的拐角口,那裡蔣衝正守在馬車前面。
見到幾人過來時,蔣衝連忙站直了身子:“世子。”而又看向馮蘄州兩人:“馮大人,馮小姐。”
馮蘄州點點頭,直接上了馬車之後,再轉身來拉馮喬。
馮喬把手遞給馮蘄州,軟軟笑了笑,手臂就被人一拉,然而還沒等她用力,就感覺身子一輕,被廖楚修伸手扶了她一把。
腰間的大手火熱火熱的,稍一用力就扶着她就上了馬車,然後還不等馮喬開口說話,腰間的手就鬆了開來,在她身上那長長的大氅遮掩之下,就連馮蘄州也沒注意到剛纔那瞬間的事情。
馮喬站在車上低頭看着廖楚修,就見到他仰頭溫和道:“小心一些,別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