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宣平十五年,臘冬。
夜半,院子裡的梅花開了滿枝,又落了滿地,朦月掛在房檐上,光涼如水。
一陣風莫名乍起,暗香悠然,滿院流轉。
屋裡原本躺着的人突然驚起,似是剛從噩夢中驚醒。
暗淡的月光透過好幾處破損的窗紙映進來,傾灑在屋內這少年身上。
少年眉眼如畫,鼻樑秀挺,只是嘴脣略薄,像是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少了點顏料,顯出些意興闌珊來。
美則美矣,可他眼底的烏青和瘦削凹陷的臉頰,在這月色的映襯下,顯得死氣沉沉。
他的雙手突然顫抖得厲害,環顧了一圈屋子,三魂七竅仍未歸位。
一瞬間,無數記憶的碎片涌進少年的腦海,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
“別人”正是這具軀體的原主,名叫杜楹,字洪章,父親是鎮北大將軍杜遠凌,母親是當今太皇太后收養的義女靜婉郡主,不過生母早已過世,由繼母劉氏撫養成人。
劉氏本爲陪嫁丫鬟,因大將軍未曾納妾,又因她在郡主病重時侍疾至誠,便續爲繼室。
劉氏雖育有一子一女,卻未曾虧待過杜楹,相反,她待他比自己親生的還要“好”上千倍百倍。
所謂比親生的好,不過就是千般護着萬般寵着,冬天不離炭爐,夏天不斷冰,什麼事都由着他的性子來,貪玩不念書隨他,惹禍鬧事也由着,甚至流連勾欄,跟着幾個破落戶抽“解憂散”也還是替他遮着掩着。
解憂散,顧名思義,就是令人忘卻世間萬種煩惱的“靈藥”,可這靈藥就跟現代的鴉片一類差不多,容易上癮,且對身體傷害極大。
大將軍常年駐紮在北境軍營,一年中回來的日子加起來也不過一月,他還不知道自己的愛子已經成了個大煙鬼,身染梅/毒,躺在這裡奄奄一息,無人問津。
杜楹隱隱嘆氣,敢情前世做壞事太多,老天爺嫌死一次不夠,又要讓自己重生在這同名同姓的少年身上,再來一次瀕死體驗?!
他艱難地翻了個身,下半身傳來一陣瘙癢,加上煙癮又犯了,擾得他抓耳撓腮,全身像是被千萬只螞蟻啃噬般難耐,他知道此刻外面還有人監視,呼救聲只會引來劉氏的迫害,只得咬牙忍着,忍到明日便有救了。
上半夜劉氏來過,這毒婦見杜楹疼癢難受,便笑道大將軍明日便回,剛趕上給他收屍,眼見他遲遲不肯嚥氣,就用枕頭送了他一程,可憐杜楹至死都沒明白劉氏爲何害自己!
他長嘆一聲:劉氏謀劃多年,先後害死靜婉郡主和杜楹,就是爲了自己的兒子能夠襲承大將軍的產業,這毒婦,真是不簡單!
這讓他想起了林筱筱——
杜楹無父無母,自小落魄流浪,稀裡糊塗跟一幫不良少年攪合在一起,幹些雞鳴狗盜之類的混事,少年輕狂,稍有名頭便拉幫結派,卻不知早已惹人嫉恨。
原以爲林筱筱是自己偶然救下的孤女,溫柔小性,是朵解語花,知心人,卻不料背後一刀,送自己下了地獄。
都說無毒不丈夫,可若女人狠起來,還能有男子何事!
長夜漫漫,這一夜就像是過了一世。
杜楹傾盡所有的毅力,抱着堅決要活下去的信念,苦苦支撐了一夜,脣舌均已被他咬破,血淚混凝在嘴角,配上這張清秀俊逸的俏臉,竟有種奇詭的美。
他早已精疲力竭,疲累暫時戰勝了身體的痛楚,他蜷縮在牀角,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卻因睡不安穩而時不時地眨巴着,顯得那麼的柔弱可憐。
牀前無端跪倒了一地,耳邊是哭哭啼啼的吵嚷聲和中年男子的質問聲,他努力地睜開眼,看見了一屋子的人。
儘管陌生,可他卻莫名的知道這些人是誰,那是屬於另一個杜楹的記憶。
出於求生的本能,他死死攥住眼前這個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一臉胡茬的男人的衣袖,嘴裡苦苦哀求道:“爹爹,爹爹……”
這叫聲婉轉清脆,他自己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滿屋子的人似乎也跟着肝兒顫了兩下,唯有這鬍子拉碴的便宜爹心肝寸斷,一把摟住寶貝兒子,眼淚鼻涕混在一起,胡亂地抹在杜楹的背上。
杜楹任由他抱着自己,目光越過去狠狠地剜着劉氏。
劉氏昨夜說漏了嘴,又親手結果的人,此刻竟然還活着,心裡又驚又怕,哪裡敢正眼瞧他!
正是這位被杜楹視作至親至愛之人,將他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後扔在這漏風的破屋裡等死的。
可他環視一圈,屋子竟然完好無損,被摳爛的窗紙竟然修好了。
杜楹再世爲人,前世又看過些宅斗的小說,深知如今不是糾結報仇的時候,得先治病養身,徐圖再進。
“爹爹,我不懂事,都是我的錯,您送我去治病好不好,我不想死,嗚嗚嗚……”杜楹伏在杜將軍的肩頭,顫聲乞求着。
杜將軍連道:“爹爹去請最好的大夫來醫治你,嗚嗚嗚……”
他繼續要求:“爹爹,我不想待在家裡,您送我去太皇太后那裡,我要去宮裡治病。”
杜將軍抽泣着:“兒啊,你得這病,讓老子怎麼去跟太皇太后交待啊,嗚嗚嗚……”
他愣了一下,又大哭起來:“爹爹,我年幼不懂事,被奸人教唆學壞了,太皇太后肯定會原諒我的,我好好治病,以後安分守己再也不敢了!”
杜將軍聽到寶貝兒子這一聲“不敢”,突然就想起了他娘靜婉郡主——
想當年靜婉郡主設擂招親,整個大名國多少年輕有爲的兒郎啊,爲了一睹這第一美人的真容,從四面八方涌向平京,比武持續了整整三個月,可謂盛極一時。
偏偏靜婉郡主竟選了自己這鄉野來的莽夫,論武功不算頂好的,論文采,那是三竅通了兩竅,只是一竅不通,論相貌,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大婚當晚,自己仍如墜大夢,惶惶不安,是靜婉郡主溫言軟語,小意體貼。
沒過多久,北方狼族侵邊擾民,自己奉命前往,因戰功被封鎮北大將軍。
靜婉郡主懷胎期間,一日自己外出應酬醉酒,擔心驚擾郡主安胎,便夜宿書房,怎料次日發現竟與婢女劉氏同處一室,衣衫不整,原以爲不聲不響將此事遮掩過去,尋個錯處將她打發了,可劉氏珠胎暗結,又被靜婉郡主察覺,做主將她收了房。
自那以後,每每面對郡主的溫婉大方,愈發地無地自容,沒過多久,楹兒出生,太皇太后和皇帝陛下親臨道賀,體面周到。
他夫妻二人之間雖有嫌隙,但感情深厚,誰料天妒紅顏,楹兒未滿兩歲之時,靜婉便身染怪病,藥石無靈,抱憾離世。
聽着兒子一聲聲的哀求,想起他娘,杜將軍更是哀慟不已,一把將他打橫抱起,直奔宮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