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午時剛過,東州西城的菜市街上人影幢幢,人頭涌涌。酒肆茶館內正在吃酒喝茶的客人,紛紛走出店裡,爭搶着在門口擠一個好位置,向街中央張望。
一陣響亮的馬蹄聲從街尾處響起,一隊皇家禁軍騎着高頭大馬,威勢凜凜地衝了出來,一邊打馬開道,一邊高喝着:“閃開閃開!”
原本擠在街上的百姓見了這陣勢,趕緊閃身向街兩邊躲避,一時之間擠擠巴巴,踩了腳的,碰了頭的,就有抱怨咒罵聲音響起。
直到禁軍隊伍衝了過去,有轆轆的車輪聲響起,所有人往街尾望去。
只見一輛木製的囚車從轉彎處出現,緩緩地行進過來,與剛纔禁軍隊伍的迅猛衝勢形成鮮明的反差。
所有聲音就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大家望向囚車裡的那個女人,雖然頭和手都枷鎖在囚車之上,姿勢有些辛苦,可是那一頭烏髮仍是整整齊齊地在腦後挽成一個髻,純和甜美的面龐沉靜如水,一身土色的麻布囚服乾淨齊整,穿在她身上竟然不顯粗陋。
江月昭作爲大月朝第一皇商之家的大少奶奶,在東州城還是有些名氣的。外間傳得她靈心慧性,丰姿雅麗,可是市井百姓畢竟沒什麼機會得窺其真容。如今乍然一見,都不由地深吸一口氣。令他們動容的,不光是她那張秀美明麗的姿容,更有她那恬淡寧靜的神色---這哪裡象是去赴刑場,反倒象是坐着馬車回孃家省親呢。
圍觀者中有婦人,看到她那囚服之下隆起的腹部,心生憐憫。忍不住說道:“真是作孽啊,上天尚有好生之德。她這是礙着誰了呀,一屍兩命呢,唉…”
“可憐!多好的一個女子!”一個老婦地聲音。
“孃的!這些狗差人都不是娘生爹養的嗎?幹這等天良泯滅的事!”一個粗粗地漢子地聲音。
一聲接一聲。人羣中議論之聲越來越響。不知是藏在人羣裡地哪一位。丟出去一個西紅柿。正好砸中押囚車的一位官差,在他臉上摔碎後,紅紅的汁液順着臉頰淌下去。
人羣一下子就興奮起來,各種雜物紛紛向着押解隊伍飛過去。那羣官差先還是左擋右躲,最後見形勢不妙,就有一隊人揮舞着手中棍棒衝向圍觀的百姓,一邊抽打着一邊喝斥:“都不想活了嗎?要造反嗎?”
百姓終究還是怕事的,一見官差真的兇起來了,紛紛躲避,當頭的幾個人捱了幾棍子。也只是撫着痛處,呲牙躲開,不敢還手。
囚車上的江月昭看着這一番混亂,象是在看一場電影一般。她自己都奇怪,自從在獄中接到容毓飛捎進去的信,她的心就安寧下來,再也不曾恐懼過。
雖然她並不知道容毓飛安排了怎樣地營救。雖然她也想到有可能營救失敗,她還是會命喪砍刀之下。可是她只要想起容毓飛的話語,想起他看着自己時那種寵溺的表情,她就能安下心來。
現下眼看着刑場就在前方,她也未有絲毫的愴慌。
她的安詳是有理由的,因爲在前方刑場圍擋的外面,站着那些她愛地和愛她的人。
老太君手拄龍頭柺杖。正半轉過身子望向她的囚車駛來的方向。在她老人家的兩側身旁,是容老爺和容夫人。而容夫人的身後就站着她的相公。他今天一身天青色地素衣長袍,灑灑落落地立在那裡,神態淡然。
她還看到了自己爹孃,看到了周福珠和幾個跟來地家僕。
當囚車在刑場外圍停下來,有官差上前打開囚車的門,放江月昭出來。在囚車裡半蹲半站,她地腿有些麻木,下了囚車後,一個趔趄,人就往一邊倒去,正好倚在旁邊那位押解的官差身上,才堪堪地站穩了。
“妹妹!”周福珠首先就受不了了,喊她一句後,站在那裡大放悲聲。
“不許哭!”老太君點着龍頭柺杖,低斥周福珠一聲。江月昭邊向刑臺走着,便向家人那邊望去。除了周福珠和幾位家僕在暗暗啜泣,她見到的是一色沉靜的面龐。她看向容毓飛,後者輕勾嘴角,眸光一閃,一絲笑意從他的臉上一掠而過。
江月昭捕捉到了那抹笑意,抿起嘴脣,回他一個安心的微笑。
觀刑的衆人看着這一家人的訣別場面,心中暗暗稱奇。
監刑臺上,新任大理寺卿錢沐恩一派威嚴地坐在那裡,不過臉上卻沒有了前幾日那種志得意滿的傲慢神色,看起來有些緊張的樣子,眼神不住地四下裡溜一圈。
今兒早上當他進宮面聖的時候,皇上沉着臉提醒他,午後的處刑千萬不要大意,容家不比尋常人家。並且調來了一營的禁軍把守住了出入菜市街的各處通口。還有十幾位大內高手,喬裝成圍觀百姓,混在刑臺下方的人羣之中。
錢沐恩到底是一介文人,他雖然知道容家背景不簡單,可是也想象不出來到底他們家能有何舉動,值得皇帝動用如此大的人力。
不過皇帝的緊張情緒還是傳染給了他。當這位皇上欽點的死囚女犯神態從容地步上行刑臺時,他手心有些冒汗。尤其看到刑臺前的容家主子們,用那種鬱憤的目光瞪着他時,他感覺心尖都顫了顫。
他強自鎮定了一下,心裡想着:趕緊宣完聖旨,砍了頭,就消停了。
於是他拿起案上那捲明黃色金軸綾絹的聖旨,交給旁邊的宣旨官,有些心急地說道:“快念!”
宣旨官接過聖旨,輕咳一聲,展開後高聲唱唸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容府江氏,德行敗壞,居心險惡…”
“放你孃的狗屁!”一個聲音在刑場上空炸開,震得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地一縮脖子。那宣旨官剛唸了兩句。被這從天而降地一聲驚雷嚇得手一抖。聖旨掉到地上去了。
錢沐恩只覺得那聲音就是在他頭頂炸響的。他也辨不出聲音的來源。慌忙張目四望,嘴裡下意識地喊一句:“來人!”
他話音未落,就在離刑場最近的那座酒樓地屋脊之上,一青一玄兩道身影,如燕子般在空中幾個展旋飛轉,就已經掠過圍觀衆人地頭頂,落在了行刑臺上。
待二人落定,圍觀百姓方纔瞧清楚,竟然是兩位老人,一位是身着青衣體形嬌小地老婆婆。一位是玄色長袍面容清矍的老公公。
錢沐恩總算看見了說話的人,一拍身前案几,大吼一聲:“何人囂張?膽敢公然劫取法場,不知道這是死罪嗎?來人!”
“狗官閉上你的鳥嘴!再敢在那裡嘰嘰歪歪,我先一鞭子抽斷你的脖筋。”那老婆婆身量雖小,音量卻很大,手握金鞭一指錢沐恩。怒聲喝他一句。
“快來人!快上呀!給我捉住這兩個目無王法的老物!”錢沐恩雖不識來人身份,卻被這兩位所散發的氣場震懾住,沒來由地就慌了神兒。
沒等守衛在刑臺周圍的禁軍動手,潛藏在臺下人羣中的大內高手一齊飛身撲向刑臺,直取兩位老人。
觀刑的百姓被這突然之間地變故驚得目瞪口呆,眼看着臺上一片金蛇飛舞,剛從臺下飛上去的幾個人。便一個個捂面後撤。退到刑臺的四角上,堪堪立穩身形。
而那位老公公。靜靜地立在江月昭的身後,未曾動一根手指頭。
“當官的!我今天是來帶我孫女走的,你就在那邊乖乖地坐着吧,不要白費功夫了!你手下這些草包飯囊,我還不放在眼裡!回去告訴那個昏聵皇帝,人是我蕭都帶走的,有種讓他找我來!我隨時恭候!”
錢沐恩文官出身,不知道蕭都是何許人也,但是那些大內高手卻是知道地。他們一聽到“探花公子”的名號報出,都感到了絕望,心知今天這趟差怕是要辦砸了。
“給我拿住這兩個老東西!”錢沐恩看到那些大內高手有些愣怔的樣子,就覺得他戴在頭上沒幾天的那頂新官帽,正在扇動着一對紗翅欲飛走。他心中發急,人就有些歇斯底里。
蕭都懶得看他那張扭曲的胖臉,轉身攜住江月昭,說道:“爺爺帶你走,抓住!”
一直安靜地站在那裡的江月昭,衝着蕭都展顏一笑,伸手摟住蕭都的腰。
“老伴,這裡就交給你了,我先帶小昭離開,約好地地點見!”蕭都那響雷般地聲音在刑場上空迴盪着,人已經攜着江月昭幾個縱躍飛掠,到了刑場之外了。
那些大內高手明知不敵,可是職責在身,不得不展開身形欲追過去。卻被青丫婆婆一抖金鞭,攔在刑場之內,無法追出去。
“今天我只想救人,不想殺人!有誰不老實,非要嚐嚐我金鞭的滋味,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青丫婆婆展開身形,手臂一揮,一片金光掃向攻上來地衆人。
刑場之外,守在各處的禁軍聞風而動,紛紛追着蕭都的身影而去,卻哪裡追得上?
觀刑的百姓早就看得眼花繚亂,一會兒向外望去,尋找那位抱着一個人飛走的老頭兒,一會兒又向場內望去,看着那個身量嬌小的老太太,打得那些龍精虎猛的大內高手東倒西撲。
錢沐恩驚怔在那裡,尚未醒過神來。他還是不能相信,只來了兩個人,便從幾百號人的手中如此輕易地將人犯劫走。他有些絕望了,他的新烏紗,他的新官服…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瞪着紅通通的眼睛向行刑臺下望去---容家一家人,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裡,一個也不少!
他只覺得一陣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