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一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到了這一點,在路易的密探送上的小冊子裡,有關於這艘海洋君王號的就有好幾本,其中有一本是專門描述海洋君王號船體飾物的……包括並且不限於船首像、艙房與桅杆上的雕刻彩繪,還有無所不在的格言。這艘海洋君王號建造了整整一年九個月,是當時最大的戰艦,龍骨長約一百法尺,總長一百五十法尺,寬度在六十法尺,深度在七十五法尺左右,重量則高達一千六百多噸,有着三層甲板,據說原先設計者只給它預備了八十門炮,但查理一世堅持把它增加到了一百零二門,低甲板與主甲板上架了三十門,上甲板上是二十六門,首樓上有十二門,半甲板上有十四門,還有十門船首炮和一些尾炮,可以說是全副武裝,在這艘艦船完工之後,就立即參與到了各場海戰中,功勞不菲。
可笑的是,雖然這艘戰艦戰功赫赫,卻在對查理一世的審判中成了他的罪狀之一,因爲他爲了建造這艘戰船搜刮了太多平民與商人的錢財,那些人一邊對他義憤填膺,不但判了他的罪,還如同對待一個盜賊那樣砍了他的頭,但用起國王搜刮的稅金建造的戰艦倒是毫不手軟,不但在第一次英荷戰爭中,克倫威爾就將這艘戰艦派上了主戰場,之後它也很少被靜靜地停泊在船塢中,只是那時候,它的皇冠帆已經被取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護國公的印記,走在上面的水手們也穿着克倫威爾的紅外套。
在今天的戰役中,路易也看到了,皇冠帆重新被掛了起來,所有經過克倫威爾改動的地方都回到了原先的樣子,這艘君主的象徵與期望重新揚帆遠航,出現在戰場上後,它的威懾力一如往昔,或者說,它的威懾力從來就沒消失過,無論是屬於叛逆還是屬於國王,只是水手們和軍官們的外套除了改變了肩帶的顏色之外,還是鮮豔的硃紅色,很明顯,查理二世現在只怕很難籌集到爲士兵們更換服裝的資金。
這就是有議會緊扼咽喉的君王的劣勢了,他永遠無法保證官員和將領對自己的忠誠,畢竟他們的俸金可不是從國王手裡拿的,但相對的,像是路易這種意欲將政權緊握在自己手中的君王,也要負擔起野心的重量,只是在親眼目睹了海洋君王號的威力時,他還是忍不住呼吸急促,雙手緊握——在熱武器還僅限於火炮和火槍的時候,船身的材料也僅限於木頭和少許銅板的時候,船隻的噸數幾乎就可以說是艦隊最爲犀利的武器,哪怕路易只是從高空藉助鳥類的眼睛俯瞰,也能看到海洋君王號是如何傾軋般地摧毀荷蘭戰船的——即便不曾發射炮彈,它的陰影也足以將一般的船隻覆蓋在身下,可以想象,若他就在這些戰船上,只看着海洋君王號向着自己壓覆下來的龐大身軀,也不免心顫膽寒吧,這不是勇敢與否的問題,而是人類本能之中對於龐然大物的畏懼。
只可惜英國海軍此時的艦船已經不復以往的強大敏捷,海洋君王號只能說是勉強爲它們挽回了最後的尊嚴,保證艦隊不至於徹底地潰敗,路易深感遺憾的同時,也不免想起查理二世曾經和他抱怨過的那些話——他說,在他的父親查理一世出於對國家榮譽和安全,作爲一個國王應當肩負的責任,決定徵稅來建起艦隊的時候,所有的大臣和貴族都在說,他的那些忠誠並且充滿深情的臣民們會因此受到極大的鼓舞與促進……那些臣民們是甘心情願地捐獻船隻專用款項的……他們慷慨而又無私地支持國王的決定……
但等到艦隊建成,海洋君王號完工,不斷地取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後了,這些“忠誠而又充滿深情的”臣民們又對國王滿心怨恨起來了,他們忘記了國王是爲了什麼建造艦隊的,也忘了他們在目睹艦隊入海的時候發出的歡呼聲,只對着自己單薄的衣物與稀薄的粥湯詛咒,但事實上,就算是奧利弗.克倫威爾被他們奉做護國公,他們身上的負擔也沒輕多少,要不然克倫威爾的新模範軍從哪兒來呢?
這就是人民,路易對自己說,東方有一句古話說的很對,他們就像是河流或是海洋,可以托起王室這艘龐大的船隻,也能夠隨時把它傾覆在深深的水下。
國王心不在焉地將小盧西安諾抱在懷裡,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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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問題,一直延續到國王回到巴黎,而如同徵兆一般,直接擺在他面前的問題,彷彿就是這句話的實例——洛林公爵在黎塞留宅可謂是樂不思蜀,他甚至都不太願意去盧浮宮了,直到國王回來,他才忙着去覲見,畢竟他的請求還需要國王一個明確的答覆。
要說不想收回洛林,那就是胡說八道,不說洛林地區乃是法蘭西與神聖羅馬帝國的衝突緩衝地帶,單單其廣闊的面積與承繼上的重大意義就不可能讓給路易放過這個機會。更不用說,洛林這裡還有種植、畜牧與採石等巨大的產出,這裡的麥酒和奶酪十分有名,羊毛的出產也可以讓所有人獲得可觀的收益,但任何時候,只要這片土地依然遵循着以農業爲主的方針,按照洛林公爵到的要求,要在他還擁有洛林的時候,徵得價值一百萬裡弗爾的稅金,無疑會讓那裡的民衆耗盡最後一點心血——不要以爲這一百萬裡弗爾就是一百萬裡弗爾,這只是洛林公爵拿到的那部分,其中或明或暗的支出還不知道會有多少。
路易很少會惡意地揣測別人,但洛林公爵——在他命不久矣的狀況下,很難說他會不會對所有人都充滿了怨恨,對他的兄長,對國王,甚至對他的臣子與民衆,他已經快要去見上帝了,根本無所謂之後還會如何,既然如此,他會什麼不讓自己痛痛快快地過完最後的日子,當然,如果在快樂的同時,還能給他的兄長和國王帶去一點麻煩,他當然也是願意的,而洛林的民衆,就是他要給國王或是兄長留下的麻煩。
那些幾乎已經被剝奪掉了最後一絲生機的民衆,無論是國王,還是公爵,要想再從他們身上徵稅,他們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了,要麼自己去死,要麼讓別人去死。
但要等到被盤剝了到了極限的洛林恢復生機,至少也要三年五年,那麼在這段時間裡,國王或是公爵難道就只能白白地供養着這些卑劣的平民嗎?就算他們願意爲了這大片的領地忍受這種折磨,那麼洛林的官員呢,教士呢,他們的俸金從何而來?還有教堂、官邸與商鋪,碼頭與倉庫的建造與修繕等等,要維持一座領地的運轉所需要消耗的金錢是難以估量的,這些款項可能還要超過洛林公爵索要的一百萬裡弗爾。
洛林公爵的行爲可以說幾無善意,高等法院的法官們也不由得議論不休,這可能是國王正式執政以來的最大的一樁買賣,做得好,國王的權威就能更上一層樓,做不好,國王以往的功勳也不免會黯淡許多,他們紛紛向國王進言,建議放棄洛林,畢竟就算洛林不收回,也依然是法國的領地,但若是國王無法處理好這一百萬裡弗爾的問題,萬一洛林反叛—這是很有可能的,那麼神聖羅馬帝國就有可能乘隙而入,到時候洛林可能直接靠向神聖羅馬帝國也說不定。
這些法官擔心的並不是沒有道理,但路易已經決定,他要拿下洛林,解決法國國王喉嚨中這塊梗了五百年的骨頭,洛林公爵的想法他既然瞭解了,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他召喚了柯爾貝爾,柯爾貝爾是個商人,洛林他也去過,而且就算沒有,他也能找到經常與洛林做生意的人,來探聽洛林的虛實。
“您覺得,”國王問道:“有沒有可能讓這一百萬裡弗爾不至於成爲洛林民衆的負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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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爾貝爾領命而去,而國王查看了來自於敦刻爾克的信件,在巫師與水泥的協助下,船塢的建築工程已經到了尾聲,米萊狄說,那些年輕巫師們已經從一開始的不甘願,到了現在的戀戀不捨,他們之中有很多人幾乎沒有離開過裡世界,對外面的表世界的理解僅限於長者或是其他人的描述,而那些有膽量和途徑去到表世界的巫師們,能夠進入宮廷的寥寥無幾,多半隻是在鄉間野地,憑藉着一手魔法做些不堪的事情,就像是瓦羅.維薩里,他在裡世界的時候也可以說是魔藥大師的得意門生,但在表世界卻在調配那些大家心知肚明的愛情藥水,一來是因爲原材料匱乏,二來就是因爲只有這種藥水才能讓人不計後果地吞服下去。
對於這些巫師來說,表世界的狀況當然十分惡劣,不,應該說,在路易着手改造之前,從盧浮宮到整個巴黎,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道路骯髒,塵土漫天,房間裡沒有衛生設施,只有貴族和富商纔能有僕人——裡世界固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它勝在有無魂僕(也就是路易看到的,在巫師的田地裡勞作的人形傀儡),它們不但承擔着沉重的田間勞作,也負責做所有巫師們不屑去做的事情,在裡世界,巫師們至少有整潔的街道,狹小但至少有衛生設施的居所,乾淨的水和食物,如果不是那種真正毫無才能的可憐蟲,還能負擔得起僱傭一個無魂僕來清潔房間和打理家務,這就已經相當於表世界的一個小貴族或是商人,像是科隆納公爵這樣的身份,更是可以得到勝過君王般的享受。
但在敦刻爾克,爲巫師們預備的居所,也是國王授意重新修建的,有上下水(其中一支居然還是熱的!),有浴室,有座便器,飲食的清潔豐盛可以得到保證,又有可愛的姑娘(雖然她們以爲他們只是一羣古怪的學者)和豐厚的俸金,最後兩點是現在的裡世界絕對不可能給他們的,也不由得他們不心動,但在船塢的工程結束之後,他們又能回到哪兒去呢?
而且,回到裡世界,就意味着他們必須去兌換所還錢,在表世界可以說是相當不菲的一筆收入,到了兌換所後落到自己手中的就只有三分之二或是更少,他們又要面對狹窄的房間與空虛的生活……所以米萊狄來問,國王是不是還有事情要交給他們去做。
國王還真有,但他寫給米萊狄說,暫時沒有,讓這些巫師們先回裡世界。
繼續使用這些巫師當然可以,但巫師們對錶世界的凡人們的輕視堪稱根深蒂固,如果國王再次僱傭他們,難說他們會不會滋生出國王也必須依靠他們的念頭來,只有讓這些巫師明白,自己並不是獨一無二的,必須的,纔有可能讓他們順服。
緊接着,國王又寫了一封信給戎刻,他在裡世界的老師,戎刻有了錢,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買了一隻身形小巧的麻點鴞作爲他與國王聯繫的工具,這隻小鴞小到了藏在拳頭裡,也很聰明,不好的地方就是帶不動太重太大的東西,以及飛的比較慢,但這樣的麻點鴞在裡世界是最常見的,也因爲身體太小,全是骨頭很少被捕獵,反而安全,國王將一張紙條捲起來,綁在小鴞的腿上,給它餵了一塊雞肉,就把它放了出去。
就在幾分鐘後,邦唐恭敬地叩門,詢問國王是否有時間去一次王太后那裡。
對於王太后,路易一向十分尊重,而且自從路易正式執政,王太后除非要事,不然不會把他從書房裡喊走。
路易去見了王太后,這位來自於西班牙的公主雖然已經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卻依然容貌秀美,舉止優雅,相比起來,王后特蕾莎同爲西班牙公主,就有一些遜色,但這也不好說,畢竟王太后的丈夫已經去見了上帝,而王后的丈夫卻如同初升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