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羅.維薩里走了過去,心情複雜,他曾經以爲自己再也無法進入基石之牆,事實證明他錯了,今天他甚至握着只有七位家族族長才能擁有的“鑰匙”——普通巫師們出入的鑰匙都是它的複製品,而他身後則是一支可怕的軍隊——說來可笑,雖然加約拉島的大家族施行的是寬鬆的議會與長老院制度,但從曼奇尼開始,每個大家族都希望能夠有一支自己的軍隊,只是一直沒能成功,有內部的傾軋,也有外來的壓力。
沒想到加約拉島的第一支軍隊竟然會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
科隆納公爵的頭銜雖然來自於表世界,但巫師若有貴族頭銜幾乎都是如此,因爲巫師從來沒有自己的國家——而那些大家族的的家長們大概沒想到,路易十四大手筆地僱傭年輕巫師的行爲,事實上是在架空他們手中的權勢——當然,就算是當初有人這麼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相信的,或是依然會在利益面前猶豫,畢竟那些前往加來和巴黎的巫師,他們只能拿到一小部分的佣金,大家族要從中拿走三分之二或是更多。
驟然涌入的資產讓加約拉島的大家族們就像是一支快要枯萎的花兒那樣重新得到了滋養,只是他們大概沒想到,水,可以是生命的源頭,也可以是流動的喪鐘,僅僅十來年,在人們毫無察覺的時候,加約拉島就成了一座死城,年輕的巫師們不再回到這裡,不願繼續供養那些曾經主宰他們命運的人,他們想要的東西,國王都會給他們。
加涅,阿涅利、羅卡或是德龍家族的家長,或許正是因爲察覺到這點才決定孤注一擲的。
在打開基石之牆前,維薩里轉身看了一眼身後的軍隊,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科隆納公爵今年十四歲,簇擁着他的巫師有不少甚至是在加來長大的,他們對那些大家族沒有好感,也沒有畏懼之心,反而躍躍欲試——路易十四的軍銜制度一樣在這支特殊的軍隊中施行,這些不曾接受巫師們的教育,而是如凡人一般接受傳統教育的年輕人們,只會將那些看似不可一世的人物視作自己用來換取功勳的籌碼。
哎呀,維薩里轉過身去的時候,已經面露微笑,什麼時候開始,他也開始說……曾經不可一世呢……
沃邦睜大了眼睛,作爲這支軍隊中不多的凡人之一,他只看到那座幾乎只能以礁石來形容的荒島上突然,該怎麼說呢,就像是有無形的松節油沖刷掉了覆蓋在畫面上的色彩,露出了下面的真正作品,他看到一堵高聳的白色石牆從空中顯露,比他見到過的任何城牆都要高大,幾乎與雲層融合在了一起。
而後,每一塊白色的基石上都露出了或是憎恨,或是痛苦,或是悲傷,又或是一派茫然的面孔,有女人,有男人,有老人和孩子,他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面孔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肌肉的扭曲下起了一層層的褶皺,彷彿正要面對什麼無法接受的東西。
基石無聲無息地向着兩側移動——就像是有人不斷地把它們抽走,露出邊緣參差不起的甬道。每塊基石都在不甘地大聲哀嚎,就連維薩里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作爲曼奇尼家族豢養的巫師,他當然不會有機會握住只有家長才能擁有的鑰匙,所以這樣的場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
科隆納公爵舉起了手,巫師軍隊裡爲數不多的幾個凡人都在巫師的監督下喝了魔藥,這種帶有血腥味的魔藥讓一向勇敢無畏的沃邦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他看到國王的御醫維薩里正在後退,不是因爲基石喊叫的聲音太刺耳了,而是因爲在基石之後,竟然是數之不盡的還魂屍,就是那些被抽取了靈魂的凡人,它們以往在巫師的莊園和工坊裡不知疲倦,日以繼夜的工資,,如今它們都被釋放了出來——腐臭的氣味比可怖的面容與軀體更早抵達巫師們的眼前。
維薩里立即將一捧粉末拋向空中,他身後的幾個巫師也這樣做,隨着法術生效,地面植被翻涌,糾纏住了最先涌向他們的傀儡——沃邦掏出手帕按住鼻子,用力揮動手臂,伴隨着輕微的碌碌聲,幾座形容猙獰的青銅怪獸雕像被推了上來——說是雕像,事實上是經過裝飾的水車。
……雖然路易十四一向是個實用者,但這個時代的人們對於繁複之美有着一種極其熱烈的追求,就像是大公主第一眼看到蒸汽鐵甲戰艦的時候就會說醜,而在木製戰艦上,過多的雕刻與裝飾也確實造成了很多不便,甚至就是累贅,但如果國王的工匠不那麼做,就連他的士兵都要懷疑這艘艦船是否是否堅固可靠。
這幾座水車正是類似的產物,事實上它們原先都是被用來運載啤酒的,只是被沃邦與科隆納公爵徵用了,徵用了之後他們又加以改裝,現在它們看起來就像是蹲守在炮車上的巨龍,每隻青銅巨龍都有兩人的高度,它們被飛快地推向打開的基石之牆,在裡面的還魂屍尚未衝出來之前,幾個巫師們舞動手指,龍嘴吐出了足有三尺長的青銅管,管口對着缺口,科隆納公爵手指輕輕一點,就像是他父親曾經在離開裡世界之前做過的那樣,一股火焰從他的指尖噴涌而出。
守候在龍尾處的巫師早已急不可待,他們幾乎與科隆納公爵一起行動,猛地拉下了沉重的閥門,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石油、蠟和磷化鈣的混合物被驟然抽上青銅巨龍的喉嚨,而後它們被一股強勁氣流推動着,從狹窄的管道里噴射而出,一直噴射到三百尺之外的地方——這樣的射程可比古羅馬人制作的“希臘火”遠多了,也危險多了。
這樣的火一落到那些不知痛苦的傀儡身上,就立刻如同遇到了乾燥的木柴那樣迅速地燃燒了起來,不,應該說,比燃燒乾燥的苔蘚還要容易,火焰的赤色像是一瞬間就佔據了人們的整個視野,他們所在的地方也頓時從深秋轉向了炎夏,只有很少的煙霧產生——因爲火勢太大了,已經無法感知到痛苦的還魂屍不像是活着的人那樣會哀嚎,逃跑或是翻滾,他們矗立在那兒,手臂徒勞地向前伸出,如同一根人形的火炬或是蠟燭。
這些“蠟燭”甚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而不是單純的焦黑和捲曲,沃邦是上過好幾次戰場的人,但依然無法控制地想要逃走與嘔吐,他的手指甚至捏歪了佩刀上的金飾——他現在可明白了,爲什麼“希臘火”早就被學者重新研製了出來,路易十四卻遲遲不願意把它應用在戰場上的緣故。
雖然也做過測試,但蒙着牛皮的原木與人類完全就是兩回事,這些還不是真正的活人呢……沃邦看了一眼身邊的科隆納公爵,第一次覺得他的國王太過殘忍,但科隆納公爵一直平靜地坐在馬鞍上,不曾有絲毫失態。
沃邦大概不知道,在裡世界,人類的殘忍可以放大到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步,在表世界只有少數地方還保有農奴制度的時候,裡世界依然驅使着從表世界掠奪而來的凡人奴隸,而這些凡人奴隸就連自己的靈魂都被剝奪了,他們的肉體或許只要受幾年的苦,但靈魂卻要受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苦才能解脫。
巫師們也不是對凡人才會如此殘忍——看看這些基石,雖然每個巫師都被教導,只有高貴堅韌的巫師靈魂才能成爲基石,但科隆納公爵想,被“選中”的巫師大概不會那麼想。每次他們走過甬道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到,自己像是被黑暗中的一羣豺狼緊緊地盯着,它們纔不在乎是巫師還是凡人,能夠把你永遠地留在它們之中,將你的靈魂與軀體化作它們的食物纔是最美妙的。
巫師們一再施法,才終於驅散了這些數量至少以千來計算的還魂屍燃燒後產生的煙霧與氣味,它們只是用來拖延時間的,並不能造成什麼嚴重的損傷——當然,現在看來也沒能拖延太久,當科隆納公爵的軍隊策馬進入加約拉島的基石之牆的時候,腳下的土壤都是滾燙的。
甬道里的黑暗並未持續得如同路易第一次進入裡世界的時候那麼長,那些可怕的呼喊與哭泣聲也彷彿從未有過,維薩里一邊感嘆着曾經的七家族的家長,加約拉島的諸侯們所有的權力,一邊驅馬追了上去。
一進入裡世界,就不必在做掩飾了,巫師們揮動魔杖,他們身下的馬兒就恢復到夢魘、天馬或是貓頭鷹,又或是掃帚的模樣,一下子就衝入空中,就連沃邦的坐騎也不例外,他在在驚懼之餘又不免一陣熱血沸騰,看着地面迅速離他而去,白色的城牆與黑色的灰燼被轉眼拋在身後,身邊呼嘯着狂風,沃邦覺得,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作爲一個凡人感受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