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過病,尤其是那種會引發頭痛的疾病的人都知道,一個病人,在不舒服的時候,別說是巨大的噪聲,就連尋常的說話聲,桌椅碰撞的聲音,音樂聲,都從平時的可以忍受、忽略、欣賞變成了糟糕透頂的折磨,阿列克謝一世也不例外,又因爲他是沙皇,無需遮掩自己的脾氣,他一把抓起牀邊的黃銅夜壺,就往門上砸去!
忘記說一聲了,阿列克謝一世身體欠佳,所以這場會議是在他的寢室裡舉行的,不過這種行爲在當時司空見慣。
門外的聲音立刻停止了,然後又傳來了幾聲孩子的哭叫聲,尖利,細長並且有恃無恐,阿列克謝一世按住額頭,“把他們帶進來!”
很快,一羣惶恐不安的侍女簇擁着兩個孩子走了進來,說是孩子也不是那麼確切,因爲這兩者之中,身爲阿列克謝長女的索菲亞已經十三歲了,對女孩來說已經成年,另一個孩子倒是不折不扣的孩子,他是沙皇的次子,年僅四歲的伊凡。
阿列克謝一世鬆開手,浮腫的額頭上被他的戒指留下了深刻的印記,衆人都擔憂地望着他,唯恐沙皇一怒之下將什麼隨手可拿到的東西擲向公主與王子,但與人們想象中的沙皇不同,羅曼諾夫王朝的皇帝們對孩子一向很有耐心——也許是因爲留裡克王朝的伊凡四世(雷帝)的前車之鑑實在是太令人難以忘懷——後者在狂怒之下失手打死了自己最有能力也最愛重的長子(原先的次子,先前的長子夭折了),也因爲這件事情令得長子的妻子流產,雖然伊凡四世還有兩個兒子,但和現在的阿列克謝一世一樣,都身體孱弱,頭腦愚笨,根本無法承擔得起沙皇的權責,不過十年就一死一失蹤,留裡克王朝因此絕嗣,纔有了現在的羅曼諾夫王朝。
沙皇注視着他的長女。
彷彿是詛咒,或是祝福,他的兩個兒子不斷地讓他失望,頭生女兒倒是強壯得活像是一頭母熊,有時候阿列克謝一世恨不能把她的健康與活力換給兩個兒子一些,當然,這不可能,就算是巫師,薩滿或是教士都說不可能——不是不可以,邪惡的法術固然可以讓一個病弱的人變得康健,但必然有着令人絕望的後遺症,也許有國王或是皇帝想要試一試,可看到了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有這個膽量的人就不多了。
阿列克謝一世當然不會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去做巫師的小白鼠,但他確實讓巫師們還有薩滿們占卜了一番——看看有哪位貴女有可能爲他生下一個完美的繼承人,結果大家都知道了,納雷什金家族的娜塔莉亞拔得頭籌。
只是在娜塔莉亞生下兒子之前,他還是十分關切他僅有的兩個兒子的,伊凡比費爾多的情況還要糟糕一些,他不僅病弱,還有點癡呆,和他同齡的男孩都能跑能跳,能流利地說話了,他還是隻會像頭豬仔一般的尖叫。
“發生了什麼事?”阿列克謝一世說:“你來告訴我,索菲亞。”
索菲亞,羅曼諾夫的長公主迅速地在腦中組織了一下詞語——說起來她的過錯可能比伊凡更多些——之前她正在走廊上偷聽父親與大臣們的對話。
俄羅斯一向施行的是長子繼承製,女性並不在貴族與大臣的眼裡,作爲長公主,索菲亞唯一可能涉及政治的地方大概就是她將來的婚姻,但作爲阿列克謝一世唯一健康的孩子,她終究還是得到了一些特權,從教育,到宮廷,偶爾阿列克謝一世也會和她說說外面的情況,不過這種待遇就像是一個善心的主人呵護自己養育的小狗,狗並不能因此得到干涉主人行事的權力。
但見多了自己的兩個弟弟——在阿列克謝一世與王后看不到的地方——他們是如何被人嘲笑,輕蔑的,索菲亞當然也無法升起對未來沙皇的敬意,費爾多需要旁人攙扶才能行走,一天有半天都只能待在牀上,伊凡已經被確認爲是個白癡,巫師們說,他在母親的肚子裡沒有長好,腦子有缺損,這是巫師們也無法解決的事情。
相比起來,索菲亞除了是個女孩之外,什麼都比這兩個男孩強。
她的聰慧更是讓她能夠一眼看到自己的未來,很不幸,比起歐羅巴的公主,俄羅斯公主的含金量着實微薄——俄羅斯皇帝雖然認爲自己是拜占庭,也就是東羅馬帝國的繼承人,但迄今爲止也未得到諸位君王的承認,對如利奧波德一世,路易十四這樣真正的國王來說,俄羅斯沙皇的地位堪堪只能與大公齊平,甚至低於大公,遑論他們的孩子?所以作爲俄羅斯公主,她最大的可能是被嫁給俄羅斯宮廷中的大貴族,作爲一枚籌碼與人質來換取他們對她弟弟的忠誠。
索菲亞不甘心。
如果真要成爲一件禮物,她何不爲自己爭取利益呢?
問題是,她的父親不是路易十四,阿列克謝一世雖然近似於溺愛般地對待唯一長成的女兒,卻不會容許她干涉朝政,尤其是她成年之後,她就失去了坐在父親的膝頭假裝不經意地翻閱重要文件的權力。但有些時候,她依然可以裝作淘氣的模樣,偷藏在帷幔或是門後聽聽父親和臣子們在說些什麼。
阿列克謝一世當然不會不知道,但出於寬容或是不在意,他沒有因此懲罰或是警告過索菲亞。
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能做什麼壞事呢?
索菲亞的頭腦飛快地轉動着,不過幾秒鐘,她就決定不能對父親和沙皇說謊:“我在門外偷聽您們的談話,”她直白地說:“伊凡突然衝了過來,拉扯我的頭髮。”阿列克謝一世看了一眼她的頭巾——俄羅斯的貴女們暫時還沒能受到法蘭西的影響,至少在公開場合,她們還是做着異常嚴謹的裝扮——也就是上一個世紀的女性喜好的服飾,黑色的發巾包裹住面龐,不露出頭髮,衣袖寬大的長袍掩蓋住身體的曲線,沒有蕾絲與緞帶,只有少量的繡花。
看得出索菲亞公主的發巾是重新披上去的,有些歪斜,她的臉上還殘留着幾道細細的劃痕,一看距離和大小就知道出自於幼童的手筆,阿列克謝一世嘆了口氣,他都想象得出當時的情景——公主跪在門外的地毯上偷聽他與大臣的談話,四歲的王子踉踉蹌蹌地跑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等等,也許……阿列克謝一世沉默了一會,銳利的視線掃過伊凡的侍女們,伊凡是個白癡,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這意味着他很容易被利用,譬如這次,一些厭惡索菲亞公主的人就利用他的手將長女推到了他面前,讓他不得不做出懲戒。
“你的行爲不合禮儀,也超出了你的本分,”阿列克謝一世對索菲亞說:“到修道院裡去吧,索菲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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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亞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阿列克謝一世笑了笑,也該讓這個膽大妄爲的女孩受點教訓了:“你要虔誠地向天主悔過,也爲你的父親與國家祈禱。”他深吸了一口氣:“但不是永遠,索菲亞,我們可以一起回去莫斯科。”
索菲亞立即跪了下來,“感謝您的仁慈,陛下。”
“我希望你能記得這個教訓。”他的目光又在伊凡的身上停留了一會,他記得自己聽到了伊凡的尖叫,他是說,一開始的時候,索菲亞只是一時間沒有防備,但回過神來肯定狠狠地回擊了她的弟弟,他知道自己的長女對兄弟並沒多少手足之情:“還有費爾多與伊凡,你也要爲他們祈禱,”他輕輕地說:“你應該愛他們,然後才能爲他們所愛。”、
索菲亞想要反脣相譏——她可不需要一個隨時可能去死,又或是連說話都不能的兄弟的愛,但她有錯在先,不敢再說什麼。
等到這一干人都離開了,阿列克謝一世伸手招來自己的貼身侍從——他的身份與權力與路易十四身邊的邦唐類似,沙皇呢喃了些什麼沒人能聽到,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今天后,索菲亞長公主,還要伊凡王子身邊的人全都要重新換一遍了。
處理了這些“小事”後,阿列克謝一世已經感覺有些疲憊了,但他還是勉強支撐着,從另一座城市調撥了大約一千五百人到卡爾薩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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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認爲,卡爾薩瓦這座小城能夠阻擋得了近三萬俄羅斯人的進攻,這座城市邊防簡陋,與奧斯特羅夫與奧奇波卡之間除了已經失去作用的韋利卡亞河之外沒有任何天然阻隔,沼澤地,荒野與坡度低緩的丘陵簡直就是每個攻城方渴望的戰場——畢竟現在他們無需靠着雲車與攻城錘來決定戰役的勝負。
“如今是火炮時代了。”俄羅斯軍的將軍驕傲地說。
事實上,要說火炮,俄羅斯方無論從口徑,射程還是準確度都無法與波蘭王太子亨利的相比,亨利王太子的火炮均出自於法蘭西的匠人之手,俄羅斯的火炮則參差不齊,一些來自於奧地利,一些來自於奧斯曼土耳其,還有一些甚至是金帳汗國的遺產……
但在數量上,它們看起來還蠻可觀的,另外,因爲人數遠遜於敵人,波蘭人無法出城應敵,俄羅斯人儘可以將卡爾薩瓦整個括入懷中,不過他們的統帥還是決定,要設法找出這座城市最薄弱的地方。
卡爾薩瓦的城牆當然是面對着俄羅斯的地方最爲堅固,厚重,但對着其他地方的就未必了,雖然已經用了所有能用的辦法,但亨利王太子依然不能保證——能夠不丟掉卡爾薩瓦,他看了一眼正倚靠在桌邊的茨密希族長阿蒙。
除了路易十四之外的人,與這位時而癲狂,時而殘酷的非人類待在一個房間堪稱一種折磨,阿蒙絲毫不掩飾他對“食物”的輕蔑與渴望,就算面對巫師、教士或是王太子也是如此,他赤紅色的眼睛裡總是投射出他們脆弱的脖頸,又或是起伏不定的胸膛,他的手指百無聊賴地在木頭、金屬、陶瓷上滑來滑去,留下一道道像是被刀劍劈砍過的痕跡。
“別擔心,”他客客氣氣地說:“就算你丟了卡爾薩瓦,我也不會把你做成火腿。”
“因爲在您的心中,卡爾薩瓦是我叔叔的,而不是我,或是我父親的。”亨利王太子說。
阿蒙略感興趣地瞥了瞥他:“沒錯。所以我會帶你離開,在你失敗之後,畢竟路易沒法對你袖手不理。”
“您認爲我必敗無疑。”
“是啊,真糟糕。”
”但我有個想法。”亨利說:“也許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