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你?”白奇笑,就像早上出門遛彎,碰到熟人一樣。
不過他這招呼打得就跟回家過年碰上父輩級的假熟人一樣,“呦呦,多久沒見,長這麼高啦。”對對對,老子都三十了,能不高嘛!
口氣越熱情,內容越空虛。
“這次做什麼?”白奇問。
“詞語聯想測驗。”
白奇看章本碩擺好手機,攝像頭對準自己的臉,又問:“就這樣?不用連什麼電線,讀我腦波、血壓、心跳之類的嗎?”
章本碩搖頭:“不用。”
白奇問:“那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
章本碩笑:“你以爲假話是想說就說的嗎?開始吧。”
章本碩拿出卡片,疊好,說了一下基本規則,看到詞就說出想到的第一個詞,越快越好。
其實白奇說得也沒錯,心理諮詢師經驗再豐富,也不可能用肉眼看到白奇的血壓波動、心跳頻率、腦波模式,但陳秀梅這個諮詢項目的重點就在於訪談收集信息,不引用任何設備,這才贏來獄方的開放式合作。
而且章本碩有更好的設備,某種程度上,比腦波還要先進,還要深入,還要直觀。
白奇的本章說。
做詞語聯想測驗時,其實有兩個反饋。一個是白奇的回答,另一個就是白奇的本章說。
只要白奇的本章說有任何變動,章本碩都能直接看到。
“好,開始了。天空。”
“雲。”
“大地。”
“河。”
……
章本碩先用幾個隨機詞彙熱熱身,白奇盯着卡片,認真地像電視上問答遊戲到最後一關的選手。
“林亞胺。”
白奇愣了一下,章本碩移近卡片,更大聲:“林亞胺!”
“亞甲基硝胺。”
“戴連霞。”
“戴姐。”
“戴連霞老公。”
“林五六。”
“窗簾。”
“人影。”
“刀子。”
“血。”
“兇手。”
“糖刀!”
……
章本碩又連問了好幾個詞彙,這才結束。
白奇癱桌子上,額頭上全是汗。
“好了嗎?”白奇問。
“可以了。”章本碩點點頭。
剛纔白奇回答的時候,本章說都沒有起伏變化,只有說到“窗簾”時,白奇才多了一個作家感言。
“洗澡別忘了拉窗簾。”
這和章本碩預想的不太一樣。
他關掉手機錄相,白奇還有點小失落,“你這就要走了嗎?”
“不,還要再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
“糖刀,你看了他的書,就不好奇是誰寫的嗎?知道你案子的人可能不少,可寫得這麼詳細,連不少細節都對得上的人,除了你,還有誰?”
白奇沒馬上回答,低下頭思考。
章本碩也不急,慢慢整理卡片,這才發現自己還漏了一張卡片,白奇突然擡起頭,眼睛瞪亮了,似乎都能聽到波的一聲,下一刻就要從眼眶裡掉出來。
“你還不明白嗎?”白奇一把抓住章本碩的手,白奇的手熱得發燙,手銬也冰得像刀,捅完人後,就要拔出去的刀,一拔,熱血飆出,冷氣涌進。
“明白什麼?”章本碩問。
“不是寫得詳細,不是細節對得上。糖刀他寫得就是真事。”
“真事?”
“對!真事。已經發生的,還沒發生,但肯定會發生的,他寫的全是真事!”
章本碩被白奇的手一捏,卡片掉桌上。
白奇看到那張卡片上的詞:《我該死了》,之前做詞語聯想測驗的回答慣性還在,脫口而出:“有人死了!有人死了!快!他又要殺人了!啊!!!”
白奇尖叫起來,跳到桌子上,抓着章本碩的手不放。
門外的看守進來,懶洋洋地敲敲牆,“安靜、安靜點!”
看守見白奇不撒手,還順着桌子往章本碩身上爬,像要吃掉他似的,忙拿起電警棍往白奇身上砸。
一聲聲肉響,白奇不知是痛得還是電得,直翻白眼,雙腿在桌子上打顫,震得桌腳咯吱響,都蓋過他的慘叫。
“有人死了!有人死了!”一羣警衛衝進來,拉白奇下來,摁在地上,拖他出去。
章本碩還坐在椅子上發呆,手裡的卡片撒了一地。
白奇的叫聲還在走廊裡彈着,忽大忽小,漸漸遠了。
看守抹掉頭上的汗,看章本碩還呆着,輕輕拍他一下:“章老師,你還好吧?”
他是真佩服這些諮詢師,明知道是殺人犯,還問東問西的,反反覆覆來好幾次,這些傢伙就是瘋子,腦子跟正常人不一樣,有什麼好問的。
“哦,沒事,沒事。”章本碩示意自己還要安靜一下,看守理解,走出去,帶上門。
真事?
章本碩不在意白奇最後那句話,“有人死了”,反而一直琢磨之前的那句話。
——對!真事。已經發生的,還沒發生,但肯定會發生的,他寫的全是真事!
怎麼可能是真事?
也就《骨灰拌飯》全本紀實,可以勉強當成真事來看,連《骨灰拌飯下》都假得不行,什麼吃到骨灰拌飯,獲得周國平附身,教主角一身廚藝,從此走上IT996不歸路。
更別提《死亡從天黑開始》、《別借錢給死人》這些書了,浮誇得不行,都打出玄武仙界大能了,還說是真事?
還有今天剛收到的新書《析毫樓》、《靈異節目主持人》、《我該死了》,這些怎麼可能是真事?
章本碩幾次諮詢做下來,對白奇的診斷是反社會人格加表演型人格,現在又要加上一條,妄想型人格。
高度敏感、拘謹、多疑,喜歡歸罪於別人,以偏概全。
只看了一本《骨灰拌飯》,就認爲糖刀寫的都是真事?
還是說糖刀是他分裂出的人格?
章本碩想到分裂人格,又馬上否定了。
之前的幾本舊書,還可以說是白奇入獄前就寫好的,可《我該死了》那本可是剛發生過的事。
而且章本碩做過基本的語義分析,寫作風格、常用詞、以及詞句頻率都是一個人,沒有他人代寫的可能。
以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糖刀就是那個女人。
如果都是真事的話,那《我該死了》也是真事了。
想到這裡,章本碩的心抽了一下。
像是慢下來,逐漸清晰了形體的陀螺又捱了一鞭,嗚嗚地尖嘯起來,邊緣重新模糊。
他的心也左右扭了一下,血液往四面八方泵出。
《我該死了》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我去樓頂上,看着保利大廈的頂層死,就像我一開始說的,我早該死了。
那女人要死?
糖刀要死?
這時章本碩的手機響了,是六六打來的,他接起來。
“怎麼了?”
“本碩!快回來!”
“什麼事?”
“快回來!你快回來!”
六六壓着嗓子,好像有人在偷聽她們的對話,然後掛了。
章本碩往門外衝,跑得那麼快,路上差點被當成越獄的犯人抓起來。
如果糖刀寫的都是真的,那《我該死了》是真的,《窗簾下的人腳》也是真的。
她死了,還是到我家裡來,躲到窗簾下?
章本碩後悔了,他不該讓六六一個人在家。
他打車,回家,開門,看到六六就坐在客廳的辦公桌前,抱着腳在椅子上,沒有其他人,這才鬆了口氣。
“到底什麼事啊!”章本碩癱在沙發上,頭上癢癢的,用手抓了一下,是窗簾飄起來,他站起來,膀子一甩,把窗簾拉到最邊上,聚成粗粗的一條,又坐下。
六六看他進來,放下腳,走過來,挨着他的身子坐下,表情非常嚴肅,手裡還拿着一本書。
章本碩看那書正是《我該死了》,問:“你不是說怕嗎?怎麼又看了?”
“我本來不怕的,現在又怕了。本碩,答應我件事。”六六很認真地看章本碩的眼。
章本碩氣還沒喘平,身上的汗一陣陣地冒,“你說吧。”
“我要睡你——”
“睡我隔壁,我知道,你繼續睡吧。睡到不怕爲止。”
“不,我要睡你牀上。”
章本碩氣還在喘,心卻漏了拍子,他轉頭看六六,問:“換牀睡?”
六六搖頭:“不,一個牀。和你一起。”
章本碩頭暈乎乎的,可能是跑太快,缺氧。
“爲什麼?”
“死人了,保利大廈那裡真死人了。”六六舉起手機,上面有張女人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