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延年望着眼前的這個頭戴貂蟬冠的年輕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自入關中,他就聽說了對方的別號——張蚩尤!
傳言之中,這是一個睚眥必報,反擊極爲迅速的年輕新貴!
據說得罪過他的人,每一個都不得好死!
傳說中,連宮廷裡的婕妤,也有一位栽在他手裡,當今天子的帝姬,也曾被他狠狠打臉!
解延年貿然得罪並吸引一位這樣的年輕權貴的仇視是否值得?
但很快他就將心中的恐懼,丟到了一邊。
“正因爲此人睚眥必報,吾才必須阻止今日之事……”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這個人毛詩學派已經得罪了。
以他的性格,也必定會報復和打壓毛詩學派。
若讓他順利成爲公羊學派的大儒,擁有影響公羊學派的權力,解延年敢保證,他必定會找個藉口來攻仵毛詩!
這樣想着,他就毫無畏懼的上前,拜道:“不敢當侍中贊,鄙人正是解延年,蒙家師貫公不棄,收爲弟子,以授《詩》之正義!”
張越聽着,卻是呵呵一笑:“詩之正義?呵呵!”
和《春秋》《尚書》一樣,《詩經》作爲儒家經典(準確的來說,尚書與詩經,是諸子百家都共同尊崇和認定的經典),在漢季也同樣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自相殘殺的內訌之中。
特別是董仲舒上書當今,提出大一統思想,定下罷黷百家獨尊儒術的國策後,儒家各個系統之間的廝殺,日益兇狠!
並漸漸分裂爲兩大陣營——今文學派和古文學派。
在詩經的傳世系統中,新興的毛詩學派,毫無疑問的是屬於古文學派的。
雖然,大毛公毛亨先生生前聲稱,自己的《詩經》得傳自荀子先生,乃是最正統的《詩經》,至少比其他三家正統!
ωwш _ttk an _¢ ○
但問題是荀子先生傳至漢季的唯一門徒,被確認和證實的只有一位浮丘伯。
浮丘伯授《詩》楚元王父子,從而開啓楚詩學派,楚元王父子後,魯申公繼之,出現了齊詩和魯詩。
至於毛亨先生嘛?
其活躍的時代,大約是在太宗至先帝年間,除非他在孃胎裡就已經在荀子門下聽講,不然不可能得荀子之授。
所以呢,毛詩學派自己也心知肚明,號稱的也是古文學派。
其《詩經》的思想和解讀來源,據說是從戰國時代遺存下來的牆垣裡挖出來的……
咳咳……
前兩年孔子的當代嫡系傳人,孔安國報告天子,說是自己不小心損壞了家族的孔子舊宅牆壁,從中找出了《尚書》《孝經》《禮記》《論語》等經典的竹簡。
只是這些竹簡記錄的文字都是蝌蚪文,只有他這個孔子子孫才能翻譯……
於是就炮製出了《古文尚書》這一彌天大謊!
這個騙局,漏洞百出,但張越暫時不想管他。
畢竟孔安國現在還屬於宅在自己家裡自娛自樂,也沒有造成什麼影響。
而毛詩的話……
嗯嗯……
微微理了理衣襟,回想了一下過去偶爾看過的有關如今的毛詩學派的評論和其學說主張。
全是破綻啊!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在如今這個時間節點上,除了公羊、穀梁和尚書系歐陽學派、齊詩派和韓詩派,已經建立起了完整而嚴密的學說邏輯體系,可以自圓其說。
其他新興的年輕學派,基本上都還處於野蠻生長時期。
它們就像後世那些最開始創業的互聯網企業一樣,BUG多如牛毛,甚至連理論系統和主張都沒有建立起來。
毛詩學派雖然算是這些新興學派裡比較成功和發展的比較好的一個。
但可惜,所有新興學派的毛病和問題,它一個也不少。
首先,最大的問題就是抄襲!
簡單的說,就是山寨!所以張越負着手,毫無壓力的盯着解延年。
眼中充滿了嘲諷和戲虐。
解延年被張越盯的都有些發毛了。
眼前此人是漢侍中、天子寵臣,欽命長孫輔佐大臣。
漢室歷史上第一個以侍中領縣令職的bug!
是真正掌握了權力,生殺予奪於一心的大人物!
解延年忽然莫名的想起了儒門的前輩,顏氏學派的故大農令顏異的下場。
“大農令雖然嘴上沒有非議陛下,但臣以爲他在腹中誹謗陛下的聖制!”就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一代名儒身死。
直至此刻,他纔想了起來,在真正的權力面前。
所謂的學術、所謂的名聲和所謂的道德,不值一提!
賢如獻王,廉如顏異,他們的生命,直接操於掌握權力的人的手裡。
這令解延年有些退縮,但退縮的念頭剛一起,就被內心深處的一個聲音打的粉碎!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孟子的教誨,如當頭棒喝,讓他醒悟過來,同時也在他內心注入了無窮的勇氣。
他看着那個年輕的侍中官,再無恐懼和畏懼,反而充滿了勇氣和氣概。
“侍中難道有不同意見?”解延年昂着頭,像一個驕傲的戰士,此刻,他想起了先賢子路,縱然刀斧加身,但依然從容的戴上冠帽,坦然赴死。
“鄙人,年十八得老師授《詩》,以教先王之義,學先賢之道……”
“那何爲《詩經》之義呢?”張越忽然笑着問道。
這個問題若換一個時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讀書人,恐怕都能回答出來。
可惜,在這個時代,別說毛詩派了,就連資格最老的齊詩派的創始人轅固生在此,也要一頭霧水。
何況解延年這樣的毛詩學派的年輕人?
他聞言一楞,感覺頭皮發麻。
對啊……
《春秋》有春秋之義,尚書有先王之義,那詩經之義呢?
他勉勉強強的答道:“或是教化?”
旋即他就立刻推翻了這個答案,因爲他老師告訴他,《詩經》傳到孔子手裡的時候,孔子筆刪之,以定三百一十一篇,是所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
孔子晚年曾經告誡門徒們說:我之慾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名!
所以,大小毛公堅定認爲孔子絕不是無的放矢,留下的詩經。
每一篇流傳下來的詩經作品,都有着它背後蘊含於的深刻含義。
於是毛詩學派經過長期研究和反覆探索終於發現了一個重要證據——詩經風雅各篇中所載的詩歌有超過六成是諷刺詩!
於是,大小毛公歡呼:夫子果不以空言經也!
於是在這兩位大儒的領導下,毛詩學派找到了解開孔子遺存的詩經精神的鑰匙——美刺。
什麼叫美刺呢?
明面上講好話,實則是諷刺、暗諷。
所以他迅速補充道:“兼有美刺,以諫君王三公!”
“呵呵……”張越聽着,微微搖頭:“解生所言或許有理吧……但是……爲何《詩經》開篇便是《關雎》?”
“本官閒暇時,曾經略讀貴學派的《詩經訓詁》,略知貴門主張……”
“但貴門先賢從未說過,何以孔子以《關雎》爲詩經篇首!”
“這……”解延年忽然想了起來,眼前這人曾經意欲拜入君子館,但最終沒有成行的故事。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確實可能讀過和了解過毛詩學派的理論和思想主張。
而他提出的這個問題,更是像一道閃電,劃過他的心間。
毛詩學派在現在,主張詩經乃孔子所謂‘不如見之行事深切著名’思想的直接體現,除了大雅、小雅美先王之制外,其餘篇章基本上都有着諷刺當政者不施仁政的意圖和背景。
對此,毛詩學派通過數十年研究,考證出了許多篇章都和春秋記載的一些災難與戰爭相關。
於是,在毛詩學派看來,這就是自己的成功。
也因爲他們考證出了許多實錘,故毛詩學派的發展比起總是空對空的齊詩、魯詩要更被人接受。
但……
在現在,解延年卻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就是這個侍中官提出來的。
既然孔子‘不以空言經’,還曾經特別告誡門徒們‘不如見之行事深切著名’。
那麼爲什麼孔子要將《關雎》放在詩經的擡頭,作爲詩經的靈魂呢?
《關雎》人人會背,甚至可能連三歲孩子都能背誦。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起首的第一句更是膾炙人口,堪稱流傳度最廣和傳唱度最高的一句詩詞。
但……
孔子爲何將這首男女情愛之詩放在詩經起首呢?
不止解延年,董越和呂溫等人也陷入了深深深思之中。
已故的董仲舒教育過他們——夫子(孔子)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字之貶,嚴於斧鉞。
就如《春秋》之中,起始第一句話:元年春,王正月。
直接爲公羊學派提供大一統思想的理論支持和基礎。
所以,公羊學派纔會無比關心那些‘春秋之中非常可怪異之事’,就尋思着想要從這些記錄裡找出孔夫子埋下的伏筆和其背後隱藏的莫大含義。
毫不客氣的說,要是孔子如今復活,恐怕會發現,他留下的每一個字都被徒子徒孫們翻來覆去的研究。
甚至連錯別字,漏字,都成爲了無數人爭相研究和討論的重點。
爲什麼呢?無數的疑問,不絕於耳。
在西方,人類一思考,雅威就笑了。
而在中國,儒生一思考,孔子就哭了。
因爲,又有人在想辦法曲解和扭曲他的意思了。
此刻,整個世界都是一片寂靜。
人人都皺着眉頭,思考着張越的問題。
孔子爲何要將《關雎》作爲詩經首篇?這其中究竟隱藏着何等高深莫名的道理?
只是想想,人人都血脈僨張,難以自抑。
甚至有人覺得,若能破解這個問題,得到合理解釋,那麼大家距離孔子的道路就又近了一些了。
張越卻是靜靜等待了片刻,然後微微理了理衣襟,道:“七八年前,先亡兄諱安,念小子頑劣,欲延請名師教之,乃不惜變賣土地,攜小子東行河間,以覓名師……”
說道這裡,原主的記憶就不可避免的浮上心頭。
那些在河間的日日夜夜,亡兄的委屈和淚水,彷彿就在昨日,就在剛剛,清晰無比,讓他感同身受,眼眶也忍不住發紅、溼潤。
“時至晚春,小子至今記得,當時淫雨霏霏,河間無日不雨,長兄攜我住於君子館外十里之村舍,朝聽頌詩,暮聞頌義……”
所有人都只是靜靜的聽着,漢人尤講節義。
特別是兄弟之情,兄友弟恭的故事總能博得人們好感,更別提張越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了。
這樣一個大人物,講述亡兄的故事,誰敢打擾?
“當時,盤纏將盡,長兄點不起油燈,每日只能早早睡下不能讀書……”說到這裡,張越的眼角就流下了淚水,不過這是演的。
其時,當初還沒有那麼慘呢!
還不至於點不起油燈。
但不講慘一點,如何襯托自己?
“吾當時雖然年幼,但也不忍長兄每日爲吾這頑劣小子入學之事苦惱,正好當時,有一富商也攜子往河間求爲門徒,其家富,每夜能燃大燭,而小子所居之室恰好有一個破壁,於是……小子便每夜趁長兄入睡後,捧書簡於破壁前,以盜鄰室之光而讀……”
說到這裡,張越就在心裡向匡衡先生說了一聲對不起,不好意思,將您的典故抄了過來。
但衆人聽着,卻都是感同身受,甚至有些人還流下了眼淚。
沒辦法,對於文人來說,這種窮人家的孩子,發憤圖強,通過種種努力取得成功的故事從來都是讓人感動的。
而張越所說的這個故事,更是無比勵志!
古代有蘇秦頭懸樑,錐刺股,身掛六國相印,名垂青史
今有張子重鑿壁偷光!
這簡直是本年度最佳心靈雞湯,甚至可以入選漢家有史以來前十的心靈雞湯!
就連解延年聽着都是莫名感動,羞愧的低下了頭。
因爲他知道,這個侍中官所說的故事的反派,就是他和他的師門。
雖然,這個事情他可以保證,他的老師甚至君子館裡的主事者,一個都不知道。
因爲,每年去君子館求學的人,數以千計。
除非求學者,才學驚豔絕倫,不然,十之八九都是被婉拒。
只是……
這個故事與詩經將《關雎》列爲篇首有一毛錢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