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節 大學閥的第一步

“當時是,小子念長兄之苦,日夜苦讀,爲了能拜入君子館中,便苦苦冥思,思考着《詩經》之義,還寫了一篇文章……”

“雖然文字粗糙,如今看來淺薄非常……”

“但小子依然銘記於心!”

張越勉力的止住眼淚,正色的昂首背道:“《關雎》后妃之德,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

這句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就連董越,也忍不住在心裡面,仔細思量、掂量,然後不可思議的擡起頭來。

“風以動之,教以化之……”他反覆思量着這一句話,只覺得其中蘊含的信息和思想量,大到讓他也難以把持,恨不得馬上拿筆記下來,回去研究個三天三夜。

教化是所有儒生的g點。

和井田制、仁政的地位是一致的,甚至可能還要高一些。

畢竟,儒家認爲,沒有教化就沒有一切。

禮法自教化出,制度自教化出,天下人心的善惡也由教化的好惡決定。

而張越的這短短的一小段話,就開明宗義,將孔子列《關雎》於詩經之首的緣故點的清清楚楚。

《關雎》講的那裡是什麼男女情愛,而是夫婦人倫之大德!

對於君王,是后妃之德,講的是姜齊氏的后妃之德。

於一般人,這是夫婦相敬若賓的教化之道。

而夫婦相敬若賓,自然家庭安寧幸福,上至國家,君王與皇后相濡以沫,則國泰民安啊!

解延年更是完全呆住了。

他感到了深深的恥辱和羞恥。

這恥辱與羞恥是如此之重,讓他不自覺的低下了頭。

他很清楚,單憑這個侍中公的所說的這一小段話,就顯示其在《詩經》的造詣和對《詩經》的研究上,遠遠超過了他。

甚至超過了乃師,幾可與小毛公媲美了!

就聽着這個侍中官繼續說道:“詩者,志之所知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搓嘆之,搓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也!”

聽到這裡,解延年感覺到呼吸有些困難了。

他彷彿見到了先王們和先賢們作詩的那一幕,見證了那些光輝的先王與質樸的先民的神色。

他彷彿看到微子歸故國,見故國城邦,掩埋於廢墟之中的慘狀,於是做歌哀唱: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他也彷彿看到了,平王東遷後,一位周王朝的大臣,驅車來到了鎬京的廢墟上,望着一片狼藉的故土,做歌悲鳴着: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悲慼之情,溢於言表。

這不就是所謂的‘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也’嗎?

這豈不就是‘詩者,志之所知’嗎?

莫名的,解延年忽然有種錯覺,彷彿在他面前的,已經不是那個叫張子重的年輕侍中了。

彷彿是子夏先生,從歷史和時光的長河中歸來,對他授道。

甚至可能是孔子再世,循循教導着他。

而董越等人的感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作爲自詡繼承了孔子道義的他們,性格從來都是侵略如火,算得上是目前諸多儒家學派裡,最接近孔子思想和情感的一個學派。

所以,他們的腦子裡,永遠想的是積極之事,充斥的也永遠是那些熱血沸騰的念頭。

聽着張越的話,呂溫低聲嘆道:“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聽張侍中之言,再讀此詩,頓知先賢之道也!”

“然也!”董越點頭讚道:“爲人臣子,當學南仲,立赫赫之功,城而朔方之城,執訊獲醜!”

張越的聲音,還在繼續着:“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正華夷之別,宣諸夏之義!”

張越說完,道:“此小子當年所做之文……”

解延年立刻臉色煞白,滿臉羞愧至極。

不用再去考慮和看其他地方了。

就這位侍中現在拿出來的這篇文章,這篇據說是當年冥思苦想所做的文章。

就足以甩他十萬八千里!

在他看來,別說是他,就是他老師,乃至於祖師,見了這篇文章恐怕也要驟然失色,震撼莫名了!

以他之見,此文直至要害,開明宗義,區區不過百十字,卻道盡詩經的大義。

而若當年這位侍中官果真寫了此文,卻被君子館拒之門外……

解延年彷彿被人在心臟上狠狠的紮了一刀,鮮血立刻噴涌而出。

張越卻是根本不管不顧,在他的傷口上撒鹽:“我以此文,欲求得入君子館,奈何……卻被掃地出門……”

“自歸關中,長兄憤而染病,撒手人寰……”

解延年聽着手腳冰涼,渾身顫抖。

而董越則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在心裡面暗自慶幸,幸虧當年這個小師弟被君子館掃地出門。

不然今天,哪有他撿便宜的機會?

看來,自己得寫封信去河間國,好好‘感謝’一下貫長卿貫兄‘擡手之恩’。

哦嚯嚯!

當然,這篇文章,他一定會附在信中,告訴這位大兄,啊呀,對虧大兄啊!不然先父就收不到這麼好的弟子了。

至於貫長卿會不會氣死?

這卻不關他的事情了!

對於董越來說,今天最大的收穫,首先就是幫先父收了一個好徒弟。

其次則是這個小師弟對詩經造詣,果然深厚無比。

這意味着什麼?

董越再清楚不過了!

這意味着,可能十幾年後,公羊學派就不僅僅只是一個春秋學派了。

開個公羊詩經學派,也未嘗不可。

不是嗎?

只要這個馬甲開成功了,公羊學派就成爲當世唯一一個橫跨春秋和詩經的超級學派!

再在尚書系找個小弟,霸業就成了!

壟斷《春秋》《詩經》的解釋權,再有尚書系的支持,誰還能是公羊思想的一合之敵?

……………………………………

張越看着自己面前,臉色已經蒼白無比的解延年。內心之中,莫名的輕鬆、暢快起來。

他能感覺屬於原主的那些執念和對自身的影響,在快速的消散。

他知道,從今天開始,他就將徹底掌握這個身體。

他是張越,也是張毅。

念頭一通達,許多的桎梏和牽絆,就消失的乾乾淨淨。

他從未感覺過身體像現在這樣輕鬆過。

甚至就連腦海之中的黃石,也在激盪着,向他表達喜悅之情。

從今天開始,張越、張毅兩個人格合二爲一,再無隱患了。

至於解延年之敗,卻是非戰之罪!

沒辦法,他拿出來的是毛詩學派鼎盛之時,經過衛宏和鄭玄兩位大能接力完成的《毛詩序》的前半部分的內容。

這《毛詩序》可是號稱後世毛詩學派的總綱。

更是後世儒生研究詩經不可避開的一篇總論。

可以這麼說,正是有了《毛詩序》,毛詩學派纔有了靈魂,有了肉體,不再是一個空架子。

這就像後世的政黨,有了行動綱領和組織紀律一樣。

從烏合之衆,變成了一個超強戰鬥力的團體。

於是,大殺特殺,將其他詩經學派趕盡殺絕!

張越若是在現在就將整篇《毛詩序》拿出來的話,對於毛詩學派來說,幾乎就像是開掛,一下子就從十幾級變成滿級。

雖然沒有裝備,但已經有資格和公羊、穀梁、歐陽等大學派掰手腕了。

至於韓詩、齊詩、魯詩,肯定不是他們的對手了。

但問題是——張越又不是毛詩學派的人,和他們也非親非故,爲什麼要給他們呢?

甚至就是拋出這前半部分,也沒有懷什麼好心思。

打的乃是搶奪對《詩經》解釋的話語權的架勢。

更是喊話其他三家詩經學派:喂喂,哥這裡有《九陽真經》《九陰真經》大甩賣了啊,只要998,只要998,屠龍神技抱回家,先來先得啊!

若這三家聰明,就一定會馬上派人來長安和他接頭,然後就可以趁機簽訂一大堆不平等條約了。

當然了……

也有可能,人家根本不鳥他。

而是直接開抄!

論起抄襲這種事情,儒生自認天下第二,沒有人敢說自己是天下第一。

公羊學派抄了黃老學派、陰陽家和名家、雜家的很多東西。

穀梁學派也一樣,抄了其他諸子許多東西。

接着,左傳摸着公羊過河——凡是公羊學派說好的東西,他就找個理由說不好,百分百‘原創’,省心又省力,再沒有比他們更聰明的人了!

而三家詩(齊、魯、韓)又抄了公羊、穀梁、左傳的東西。

以詩言事的節奏帶的飛起。

毛詩學派就更牛逼,在現在是直接照抄的左傳學派的東西,只是換了一個名頭,就放進自己家裡了。

所以後來魯迅說:讀書人偷書怎麼能算偷呢?

但他們抄歸抄,還是得認張越的逼格。

還是得尊重張越在《詩經》上的地位,不然那就連個遮羞布都沒有了。

而這可能更如張越的意。

他要的只是解釋權。

至於這些傢伙愛怎麼玩,他怎麼管得着呢?

至於毛詩學派嘛?

講真,他們現在走的路子,張越有些不太喜歡。

所以,他纔在自己‘借鑑’的毛詩序裡的後面加了兩句——正華夷之別,宣諸夏之義。

在他看來,詩經裡確實有很多諷刺的篇幅。

但像毛詩這麼玩,將除了大雅之外的全部篇幅,都歸於‘諷刺’之篇,這就是亂彈琴了。

若讓他們這麼搞,他的‘昭昭天命’理論就很難完成了。

要知道,張越的計劃,離不開《詩經》的加持。

他需要也必須得到來自先王和先賢們的加持!

至於三家詩會不會上鉤?

這個問題,張越幾乎不擔心。

原因很簡單,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詩經》依然只有風雅頌。

後世人們常知的國風系統,完全不存在(這是鄭玄劃分的),不僅如此,詩經的理論體系,也是一片混亂。

有點像後世最初的互聯網創業者,各個學派只是匆忙的佔了個地皮。

當對於今後何去何從?該走那條道路?

沒有人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這正是穿越者的優勢所在。

更別提他腦子裡有大堆資料和信息,可以拿來當魚餌,不怕別人不跟着他走(假如有人不跟他走,那張越只能讓他去跟孔子走了)。

………………

解延年此刻卻已經是汗如雨下。

他的內心糾結無比,不知道該怎麼抉擇了。

思慮了良久,終於,他扛不住來自內心的壓力和來自良心的譴責。

他緩緩的,一點一滴的彎下腰,以無比謙卑的姿態,對張越深深拜道:“先生於《詩經》之道,遠勝於吾,今日聞先生教訓,方知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之真諦!”

“今日,是延年放肆,肆意妄爲,夜郎自大!”

“罪在延年,請先生萬勿怪罪延年師門!”

他知道,只要這個侍中官今日所說的話,傳揚出去,他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而自己和師門,則將承受天下人的口誅筆伐。

在這個事情上,他和毛詩學派,已經是一敗塗地,幾乎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止損。

儘可能的止損!

不然……

君子館和學派的存續,就危在旦夕!

所以,他將姿態放到了極低極低。

甚至不惜對對方以先生相稱!

在漢室,只有兩種人可以被人尊稱先生。

第一是國家的博士官,第二則是授業之師。

解延年這一句先生,幾乎等同於押上了他自己的全部名聲與聲譽。

但他沒有辦法,只能如此!

他不能再給這個恐怖的侍中官任何的藉口來打壓和限制自己的師門了。

但他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來阻止,於是,只能傾其所有,押上自己的一切!

不得不說,他的做法很明智。

就連董越也因此對他另眼相看了,在心裡暗道:“此子倒也果斷,果然不愧是貫長卿的關門弟子吶!”

董越知道,他要不如此,將姿態放低到這個程度。

哪怕小師弟不開口,他也會跳起來,發起對毛詩學派的攻擊。

毛詩學派抄的是左傳的思想體系,自然和公羊學派的主張南轅北轍!

若有機會可以痛打一番,他怎麼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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