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重主動請纓,去疫區了?”
一個消息,在長安的公卿列侯士大夫之中不脛而走。
人人聞而詫異。
“這張子重,怕是太……”有人咂舌不已:“太過膽大了吧……”
“那可是傷寒疫病啊……”心有餘悸者,恐懼的說着。
對於傷寒疫病,公卿士大夫們畏之如虎。
哪怕是那些,曾經在戰場上,敢於和匈奴人白刃相見的列侯,在面對傷寒時也和普通人一樣,充滿了畏懼和害怕。
民間甚至有人供奉着瘟神和疫鬼,祈禱這些冥冥之中的惡意存在,不要傷害自己。
沒辦法……
無數年來,祖祖輩輩的經驗,都告訴人民,傷寒疫病是天災,是人力所不能救的絕症。
尤其是這種傳染性的傷寒疫病,一旦發作,就會大片大片的收割生命。
無論王侯將相,在這些魔鬼面前,都不能倖免。
染病者,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上蒼。
但現在,卻有不怕死的傢伙主動請纓,甚至進入了疫區。
這給無數人,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
哪怕是一直看張越不順眼的夏侯始昌聽說了以後,也是嘆道:“張子重,真大丈夫也!”
而其他公羊學派的大儒,更是在震驚之餘,感慨道:“古之君子,怕也不過如此了……”
而那些本來就已經被廢奴運動和之後的請願活動而刺激的熱血沸騰,以爲自己將要主宰天下,掌握世界的年輕人,更是被此事振奮。
很多人都說:“仁者愛人,義者利人,張侍中行天下之大仁義也,實吾輩楷模!”
張越的腦殘粉數量,更是一下子激增。
沒辦法,對公羊學派來說,始終有一個詛咒,在他們的心頭縈繞。
孟子的名言,一直在他們的心頭回響: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
數十年來,人們見過了無數平時大義凜然,關鍵時刻掉鏈子的公羊大儒了。
也見過了太多太多,平常一口一個天下蒼生,一口一個春秋之誅,臨到頭來卻縮卵縮的比誰都快的名士。
哪怕是高層的鴻儒、博士身上,也見過很多例子。
最明顯的,莫過於董仲舒與其弟子呂步舒。
一個爲君權所迫,竟然欺師滅祖。
另一個在皇權壓力下,縮卵了……
故而,雖然公羊學派的調門很高。
但底氣卻不是很足。
如今,張越的行爲,卻等於將他們從深淵之中拉了出來。
此事,至少表明了,這個世界還是存在真儒,真正的理想者,類似子路先生那樣的‘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君子。
最起碼,這現在,公羊學派的人,感覺到了一些來自心靈的安慰與救贖。
人人都是目光怔怔,密切關注着事態的變化。
而其他人,就有些幸災樂禍了。
特別是博望苑裡的穀梁君子們。
“這張子重以爲他是誰?”榮廣興奮無比的和自己的師兄弟們說道:“這一次,他將自取滅亡!”
那可是傷寒疫病,無可救藥的絕症!
在榮廣看來,此番,這個可怕的敵人,怕是自大的有些過分了。
他甚至在心裡祈禱着,這個敵人,在疫區感染上傷寒,然後不治身亡。
就像那幾個曾經像他一樣年輕的過分,又可怕的恐怖的傢伙一樣。
譬如,終軍終童,也譬如冠軍景恆候霍去病。
只要他死了,穀梁學派就能喘上一口氣。
尤其是他,可以大大的出一口氣了!
一個如斯恐怖,又和皇室關係密切的公羊新星,給他的壓力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大到,讓他徹夜難眠,甚至難以呼吸。
榮廣心裡明白,只要他活着。
整個世界,都將被對方的光芒所照耀。
他這樣的人,將成爲萬千繁星中不起眼的一個。
甚至,連拱月都沒有資格!
還是死了好!
死了,自己就有出頭的日子!
師兄弟們就更興奮了。
“這張子重若死,那麼新豐和皇長孫,就是咱們的囊中之物了……”有人流着口水,迫不及待的道。
新豐,現在可不比以往了。
不僅僅有着無數資源和政策,更匯聚了無數財富。
旁的不說,就是那個工坊園,據說就有着上百商賈的數千萬投資。
此外,新豐還有着上萬萬的債券資金。
隨便過去佔個坑,都能吃的滿嘴流油!
奈何這張子重,站在新豐,所有人都沒有地方下嘴。
若是他死了……
這麼大一塊肥肉,足夠大家分着吃上好幾年。
更別提,若能爭取回長孫,那麼大家子孫的富貴也有了保證了。
大家正議論的興高采烈,暢想着未來的美好。
忽然,一聲咳嗦,讓他們回到現實。
“爾等不要太過分了……”拄着柺杖的江升,巍顫顫的在韋賢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張侍中此行,乃是爲保民、存民、愛民,此乃夫子之教,儒生之道也……”
他冷冷的掃過榮廣等人,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之情,甚至深感絕望。
沒錯,穀梁學派,是將人民當成統治對象,當成不應該有自己想法和思想的羣體。
但是,在另外一方面,穀梁同樣強調,要愛民、保民。
最典型的莫過於對宋襄公的評價。
在宋襄公問題上,穀梁學派的觀點與公羊是截然不同的。
公羊學派認爲宋襄公是君子,是仁者之君。
但穀梁卻是不啻以最嚴厲的批判,批評宋襄公:茲父之不葬,何也?失民也。其失民何也?以其不教民戰,則是棄其師也。爲人君而棄其師,其民孰以爲君哉!
幾乎就差沒有公開說——宋襄公不爲人君!
而現在,他的弟子門徒,卻連基本的是非也不分了。
而且看他們的言辭,幾乎只有利益,而沒有原則。
“吾到底都教了些什麼弟子啊……”江升在心裡感慨着:“若皆是這樣的弟子門徒,穀梁之學,哪來的什麼未來?”
經過多次挫折與打擊,江升醒悟了過來。
要和公羊學派重新競爭,穀梁就必須變革。
必須去和現在已經儼然開始要代表諸夏和儒家的公羊學派爭奪民心、士大夫心。
而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表現出風度、表現出仁義之心,表現出原則。
而榮廣等人,沒有!
他回頭看着韋賢,道:“賢啊,爲師只能靠你了……”
江升心中明白,無論那張子重此番生死如何。
僅僅是他深入疫區這一個事實,就足夠爲公羊學派加分無數。
他若是因此而死,對公羊學派來說,甚至比他活着更好!
因爲,這張子重一死,他就昇華了。
公羊學派將會將他塑造成一個殉道者,一個爲理想和天下而赴死的勇士、義士、君子。
反過來,將公羊學派的形象,變得無限好。
而這對穀梁來說,簡直是噩夢。
而他若沒死,也是同樣糟糕。
一個敢於親冒奇險的公羊學派的大臣,天知道,他在未來會有多少追隨者和信奉者。
更不提此子過去,用無數事實證明了他的能耐。
韋賢聽着江升的話,看着自己老師疲憊的臉龐,連忙恭身道:“弟子明白……”
榮廣等人卻都是低着頭,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裡面根本不以爲意。
仁義道德?那值幾個錢?
民本?愛民?那也只是說給傻子和笨蛋以及太子聽的。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之所以拜江升爲師,只不過是因爲想要搭上太子的便車而已,做一個從龍之臣。
韋賢卻是擡起頭,忽然問道:“老師,您說那張子重,會不會真的有辦法解決傷寒疫病?”
江升聽了,先是一楞,隨即搖頭道:“怎麼可能?傷寒,乃天意也,乃天對當今施政的告誡,豈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那萬一呢?”韋賢小聲的問道,他研究過那個張子重的行爲,他發現了一個很關鍵的事實——此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沒有萬一!”江升斬釘截鐵的道。
榮廣也道:“那張子重怎麼可能治癒傷寒?若是他能解決傷寒之疫,那我便……”榮廣想了想,道:“我便……肉袒奔走於長安尚冠裡大道之上!”
怎麼可能呢?
那可是傷寒疫病,不是骨折、外傷。
自古以來,只聽說過,靠着神明保佑而痊癒的例子,從未聽說過,有誰能攻克傷寒的。
就像旱災、地動、瘟疫、洪災。
人類在這樣的偉力面前,只能戰戰兢兢,俯首稱臣。
反正上溯三王五帝,下追夏商周三代,也找不到誰能阻止傷寒疫病的記錄。
韋賢聽着,看了榮廣一眼,道:“但願如此罷……”
若不幸或者萬幸,對方真的做到了控制甚至是消滅長安傷寒疫情的事情。
韋賢知道,那將導致什麼事情?
整個天下,都將爲此沸騰。
再沒有比這個事情,更能轟動,更能讓人關注的了。
因爲,這將令天下受益!
甚至足以令這個張子重封神!
那樣的話,太可怕了!
或許,到那個時候,只能想辦法,讓天子忌憚和猜忌他,借皇權的手來壓制甚至消滅他了。
不然……
整個天下,都將徹底生活在此人的陰影下。
至於自己?
恐怕也只能捏衣而拜,再拜而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