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亭十里之外,長水鄉渡口,江寄跪在一個魁梧的男子面前,將頭伏在地上,頓首道:“叔父大人,公孫氏及袁氏,皆以入大人甕中矣……”
“確定了嗎?”魁梧的男子負手站在河邊渡口,望着這滾滾遠去的河水,面色沉靜。
他雖然看上去已經有至少四十餘歲了。
但相貌俊朗,髯須飄飄,若不知情的人,必定以爲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君子。
可惜……
全天下皆知,趙國江充,乃雙手沾滿鮮血的屠夫。
爲了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他殺了不知道多少人,陷害了不知道多少人。
“嗯!”江寄滿臉興奮的點頭:“剛剛得到報告,公孫柔已經帶着黃冉等人,進了甲亭,一切都如大人的預料……”
“那就去把事情鬧大……”江充低聲道:“越大越好……”
“讓長水鄉的遊徼帶人去抓人吧……”
“再派人,將此事告知金日磾、張安世、商丘成……”
“諾!”江寄恭身再拜,臉色潮紅。
對他來說,討好自己的叔父,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望着江寄遠去的背影,江充露出了一絲冷笑。
“公孫賀!”江充咬着牙齒:“你的孫子進了監牢,你還能繼續當縮頭烏龜嗎?”
針對丞相公孫賀的絞殺,已經進行了數年了。
第一刀,砍在了公孫賀的連襟紆將軍公孫敖的腦袋上。
可惜,公孫賀就像個傻子一樣,看着公孫敖去死。
這讓江充和他的朋友們失望不已。
一直等了四年,才終於又等到了一個機會。
只是巧妙的利用了一下公孫柔的性格,就讓這個傻蛋真的跳了進來,來這長水鄉,與一個寒門士子爭鋒。
可惜,這個傻蛋不知道,這個寒門士子,可是……
皇帝看重的啊!
當他跳進來的那一刻,當他出現在甲亭之中的那一剎那,他就已經無藥可救了。
暴怒的皇帝,一定饒不了他!
江充就不信了!
公孫賀,還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親孫子深陷牢獄之中不成?
他一定會出手!
而當他出手的剎那,天羅地網,也將從天而降。
想要這位丞相去死的,可不只是他。
事實上,江充很清楚。
他只能算是一個小卒子,一個衝鋒陷陣的小人物。
被人操縱着,身不由己的前行。
但無所謂……
江充心甘情願,給那些大人物當棋子,爲他們衝鋒陷陣,充當馬前卒。
因爲……
公孫賀不死,等太子登基,死的就是他了!
在當朝太子劉據的仇恨名單列表上,他江充一定是排在極爲靠前的位置的。
甚至於,這位太子恐怕寧願寬恕那些曾經造謠誹謗和詆譭中傷他的宦官,也不會放過他江充!
誰叫他曾爲了爬上去,得罪這位太子太多。做了太多讓他噁心難受的事情!
而想要對付太子,丞相公孫賀就不得不除。
不然,誰動的了太子?
誰又敢動這位太子?
……………………………………
甲亭之中,黃冉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猙獰。
公孫柔面對着數百士子的包圍,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江寄爲何還不來?”公孫柔捏着拳頭,心裡面有些發慌。
若江寄再不來,自己恐怕只能灰溜溜的帶人離開。
而只要自己灰溜溜的在衆目睽睽之下,只能抱頭而走。
那麼……
一切都將反轉!
他將成爲一個企圖陷害國家秀才,干預朝堂政事的小人。
“父親一定會抽死我的……”公孫柔閉着眼睛,身子戰慄。
他很清楚,一旦被他爹知道,自己非但沒有遵照他的意思來這甲亭服軟、認錯。
還惹出了這樣的事情,恐怕一定會被他爹綁起來,掛在家裡的涼亭下,抽上三天三夜!
“黃公說我,盜黃恢公的《春秋二十八義》又說我偷黃府的算盤、珠算口訣……”張越步步緊逼着:“再三催問,黃公卻拿不出證據……”
他轉身,看着滿場的士子,微笑着道:“這都是諸君所共睹的事情,還請君等爲在下作證!”
陳越兄弟立刻就高聲道:“我等願給張君作證!確實如此!”
其他人也都紛紛附和。
數百士子的聲音,熙熙攘攘,匯聚在一起,卻如雷霆一般。
公孫柔的忍耐,幾乎達到了極限。
“江寄!!!”他開始懷疑,自己被人陰了。
他回憶起過去數日發生的種種。
先是自己被父親訓了一頓後,被趕出門,趕來南陵要給這個寒門士子請罪、認錯。
結果,剛出長安城門,就遇上了江寄。
江寄給他出了利用和脅迫南陵縣官吏,拖延派員來甲亭的計策。
打的就是,讓這個張子重在面聖之際出醜,然後惡了天子,被驅逐、冷落的主意。
然後,江寄又在昨日,自己焦躁不安的時候,順勢將黃冉推了出來。
又出了一個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
但,現在回過頭來,仔細審視一番。
公孫柔卻是冷汗直冒。
這江寄素來與他不是一路人,兩人之前也沒有什麼交情,甚至可以說有些敵對之勢。
畢竟,江寄的叔父江充,是太子據最痛恨的人!
但,他卻忽然冒出來,熱忱無比的給自己出謀劃策,制定了一個個看似完美的方案。
本來,他也有所懷疑。
但後來,得知了這江寄也與張子重有仇,才放下了防備。
然而,現在,他卻放了自己鴿子。
“江寄汝安敢欺我?”公孫柔陰沉着臉,就要下令離開。
大不了,想個辦法,把事情和責任都推銷到黃冉、王大以及那個秦二官身上。
自己充其量,也就丟點面子。
最多,被老爹抽一頓,再被祖父勒令離開長安,去葛繹縣裡避居幾年。
等過了這個風聲,自己還能再回長安。
有太子、皇后遮掩、庇護,這點事情,還傷不到他。
等他回京,必定會想辦法,向江寄要個說法的。
就在這時,忽然,陣陣馬蹄聲,從村亭外響起。
十幾名身着皁衣,腰繫長劍的官吏,策馬而來。
當頭一人,高舉着一枚銅綬,大聲說道:“本官長水鄉遊徼馮珂,因接到舉報,有人在甲亭聚衆飲酒,特此來查!”
“士民皆當服從本官的諭令,仔細供述是否曾私自聚衆飲酒、是否曾偷匿酒類……”
張越擡起頭,看向那個官吏,與他的眼神正好對上。
抓私自聚衆飲酒,在漢室地方就類似後世的地方派出所,經常突擊抓嫖抓賭是一個性質。
屬於地方上的一種創收手段。
地方鄉亭的遊徼、亭長,沒得錢花了,就去抓一抓,敲點罰金。
只是……
自儒家興起以來,士子們聚集,官府素來不管。
文人嘛,湊在一起不喝酒、風流,難道還指望他們憂國憂民不成?
而自己於甲亭講義,整個南陵縣都知道了。
這遊徼馮珂,卻忽然打着‘檢查私自聚衆飲酒’的名義來這裡。
他想幹什麼?
張越忽然笑了起來,盯着公孫柔。
正面剛不過,就玩陰的,上公權力?
這紈絝子的智商,超出自己的想象啊!
竹棚之內,劉進忽地站起身來,凝視着這些風風火火趕來的官吏。
他將拳頭緊緊的握着,看着公孫柔的眼神,充滿了失望、絕望。
“孤的親戚,就是這樣的親戚?”劉進忽然想要放聲大笑。
老師們說的骨肉之盟,就是這樣的骨肉之盟嗎?
先是栽贓陷害,指鹿爲馬,狹權勢以壓人。
現在又開始動用公權力,用官府來彈壓。
這樣的親戚,算什麼骨肉之盟?
“吾不用也!”劉進的心一片死灰,他低聲呢喃,說出了這句他的曾祖父孝景皇帝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