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馮珂入場,黃冉立刻就興奮起來。
他馬上跑上前去,就像見到親人一樣高喊:“馮遊徼!馮遊徼!吾乃驪山黃冉,甲亭人張毅盜我父之書,又偷吾父之智,曲世以阿名,請馮遊徼立刻緝捕此子,押送水衡都尉衙門!”
王大一家也馬上轉向馮珂,大聲道:“遊徼,吾乃甲亭王大,願爲黃公作證!”
薔夫秦二官,更是一臉微笑,滿臉得意的走上前,對馮珂拱手道:“馮兄,吾亦願爲黃公作證!”
這正是他們之前就早就準備好的預案,一個保險。
倘若不能逼迫‘張毅’就戮,那就動用長水鄉的官吏,將‘張毅’抓起來,立刻押往水衡都尉衙門大牢。
只要進了上林苑地界,那麼,除非天子出手,不然誰都無法救這‘張毅’。
也沒有人敢有那個膽子去水衡都尉衙門要人。
當年,一代酷吏鹹宣,跋扈至極,無人能制。
但最終,卻因爲擅闖上林苑之中的官署,而被處死!
這些人的話,也讓無數寒門士子,爲之心悸。
他們可以反抗、甚至可以無視公孫柔和他身後的丞相祖父。
但,沒有人敢反抗漢室官府的威嚴!
直接對抗官府,等於造反,而造反必定殺全家!
這是百年來無數鮮血沉澱的真理!
漢室對地方和百姓、貴族以及豪強士大夫,擁有着遠超後世任何王朝的強大震懾力和威懾力!
自高帝以來,歷代天子廣遷天下豪強、兩千石、遊俠、大賈於其帝陵。
誰敢反抗?誰又敢不從?
任你從前如何囂張,勢力又如何龐大,命令一下,就要乖乖從命!
自吳楚七國之亂被平定後,原本還可與中央對抗的諸侯王勢力,灰飛煙滅。
於是,連坐擁地方三千里,帶甲十餘萬的諸侯王們,也成爲了皇權面前瑟瑟發抖的小貓小狗。
常常,每有諸侯王被問罪,一旦得知罪名被成立。
諸侯王們,立刻就會選擇自殺!
元鼎年間,楊可主持告緡,掀起滔天大獄。
無數豪強、富賈,轉瞬家破人亡。
但在整個過程之中,那些在後世足可癱瘓地方,讓國家束手無策只能低頭服軟的地方豪強,大商賈們,卻連哼哼一聲都不敢!
你敢跳?
老劉家就一定敢殺人!
只要農民不起來大規模的起義,只要軍隊不亂。
劉家根本就不怕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對!
是故,在馮珂手裡的銅綬面前,在那十幾名官吏面前。
數百士子,竟噤若寒蟬。
連列侯子弟、貴戚之後,也只能閉嘴。
漢室百年積威,就是如此的恐怖!
劉進見此,忍不住走出了竹棚。
正要開口表明身份,制止這些官吏可能的胡作非爲。
卻聽到那馮珂笑道:“本官來此,只是接到舉報,有人在甲亭聚衆飲酒……”
“既然黃公舉報,又有本亭百姓出首,本鄉薔夫作證,那麼身爲長水鄉遊徼,身負皇命,本官當按律查問此事……”
說着,他就下馬,對着人羣問道:“誰是這甲亭的張毅?”
張越聞言,走上前去,拜道:“在下便是……”
他的眼睛餘光卻在劉進身上。
只要劉進在,他就安全。
所以,他無所顧忌。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任這公孫柔耍任何花招,他都不懼。
馮珂先是打量了一下張越,然後問道:“張毅,驪山黃冉向本官舉報你盜其家書,你有什麼話說嗎?”
他直起身子,一副大公無私,剛正不阿的直吏模樣,正色的說道:“在回答本官的問題前,本官要告知你,按照漢律:凡受告,分公室告、非公室告。今黃冉檢舉、王大出首、本鄉薔夫秦二官作證,是故此案爲公室告,公室告者,若罪名坐實,不得贖罪,只許以爵抵罪!”
“所以,你需如實上報你的爵位,不可隱瞞,若查實虛報高爵,則當按律嚴懲!!”
“此外,本官還嚴正告知你:如最後查實,黃冉爲誣告,王大爲陷害,秦二官爲栽贓,按律,黃冉當腰斬、王大當流三千里,發九原郡戍邊,剝奪一切爵位,秦二官當斬!”
“明白了嗎?”
張越聞言,幾乎都愣住了。
黃冉、王大、秦二官,更是張大了嘴巴。
劇本不是這樣的啊!
不是說好的,一旦事有不逮,江公子就會遣官吏來此,強行逮捕這‘張毅’,立刻送去水衡都尉衙門的嗎?
但現在,這是什麼回事?
這個一臉秉公執法模樣的遊徼是怎麼回事?
公孫柔聽了,眼前一黑,腳步都有些踉蹌了。
他就算是個白癡,現在也知道了。
自己被人挖坑了!
這是一個陷阱!
目的就是讓自己跳進來,然後,順理成章的將事情從私人恩怨,變成陷害、誣陷。
誣陷在漢律之中是重罪!
一旦被坐實,就算他爹是太僕,也救不了他!
張越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既然眼前這遊徼看上去似乎想要秉公辦事?
那也好。
他微微恭身拜道:“多謝遊徼相告,在下如正告遊徼:在下張毅,字子重,先父張範,曾用爲長水校尉文書,爵在官大夫,亡兄張安,按律繼業爲大夫,在下次之,以爲不更之爵……”
這是秦漢兩代國家體制最鮮明的特徵——身份爵位遞降制度。
除諸侯王、列侯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爵位,將世代遞降。
父親是六級,長子就會變成五級,其他兒子統統四級,如此代代遞減,直至庶民爲止。
就連諸侯王、列侯們的庶子,也不得不面臨爵位世代遞降的局面。
一個最爲明顯的證據,就是漢光武劉秀的家族。
阿秀哥的曾太祖父就是長沙定王劉發的兒子春陵節候劉買,從劉買開始遞降,到了秀哥兒,就變成了農民。
從皇室成員,到普通編戶齊民的庶民,五代人的時間就完成了這個轉變。
正是這個制度的存在,使得漢室的貴族、勳臣階級的替換速度非常快。
從元光至今,國家的權貴統治集團就換了好幾次血了。
能留在那個舞臺上的人,不是劉家的親戚,就一定是有手腕,有能力的人才。
報完自己的爵位,張越就再拜道:“至於黃冉、王大、秦二官等人的舉報,確實是誣告無疑,在下有着充分的證據和人證,並且完全不懼任何對質!”
馮珂聽完,轉身看向黃冉等人,問道:“爾等可願與之對質?”
“作爲遊徼,本官依律,嚴正告知爾等:若坐實誣告、陷害,按律,首犯當腰斬,脅從當處死刑、流放、徒刑等不等刑罰!”
“若爾等現在撤回檢舉,可以從寬,爾等當想明白,然後回答本官的問題!”
從頭到尾,這位遊徼都嚴格遵循了朝廷的制度,國家的法律。
哪怕廷尉卿至此,也挑不出半分錯。
但正因爲如此,才讓人生疑。
什麼時候,基層官員的素質,能有這麼高了?
不止是黃冉等人,就連張越也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但無所謂,對嗎?
張越才懶得去關心,這背後到底是誰在操縱,他只要這個人是在幫自己就可以了。
你還管他打着的主意是什麼嗎?
黃冉等人,卻都是瑟瑟發抖,紛紛望向公孫柔。
“難道這人不是江寄派來的?”公孫柔陰沉着臉,走了出來,對馮珂道:“吾乃丞相之孫,太僕之子,馮遊徼,吾公孫柔願給黃冉等人作證、擔保,請遊徼立刻逮捕此人,押送水衡都尉衙門受審!”
對方聞言,卻忽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只見他拱手道:“公孫公子,在下乃是太常卿下屬南陵縣長水鄉遊徼,吃的是朝廷俸祿,受的是天子恩澤,縱然公子乃丞相孫,下官卻也不得不秉公執法……”
“這樣吧……”馮珂回過頭去,對自己的下屬揮手說道:“統統帶走,帶去鄉中官邑,馬上派人去告知南陵縣,通知長安太常卿,丞相府,告知此事!”
說完這句話,他就對公孫柔、黃冉、王大、秦二官以及張越等人頗爲紳士的拱手道:“諸君,下官人微言輕,才疏學淺,不能斷此案,請諸君隨我往鄉官邑一行,等待上面派人來審理……”
“諸君請放心,三尺法之下,自有公正,六木之下,從來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