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鳴緊張得喉嚨都在哆嗦。
他借來了一套西裝，正兒八經地穿上，跟一旁的尤妮絲說：“攝像機調好了嗎？”
尤妮絲看了一眼這個肉眼可見緊張的男孩，慢條斯理地說：“調好了啊，你緊張什麼？”
尤妮絲是“陳紅禮拜”自媒體的編輯。
陸鳴之前聯繫了“陳紅禮拜”的老闆陳紅，以有一個採訪周雲的機會爲由，最終跟對方說定了。陳紅給他三萬塊錢，他作爲“陳紅禮拜”的特約編輯，以“陳紅禮拜”的名義採訪周雲，同時，“陳紅禮拜”也安排尤妮絲跟陸鳴一起，幫陸鳴梳理採訪提綱，負責拍照。
最後關於周雲的採訪稿也將獨家發佈在“陳紅禮拜”的自媒體號上。
陸鳴現在是真緊張。
自從獲得這個機會之後，陸鳴這幾天的時間基本上全部都投入到了這件事上。
光是採訪提綱都寫了一萬多字。
當然，那些字被尤妮絲看了一眼之後，直接嗤之以鼻地劃了個大大的叉。
“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拿到周雲的獨家採訪機會的，一點都不專業。”尤妮絲諷刺陸鳴，“你的語文課是不是從來沒有及過格啊？全都是一些大白話，這樣的東西，寫出來不會貽笑大方嗎？”
尤妮絲的話把陸鳴擠兌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陸鳴知道自己的文字功夫其實很差，他也知道，如果讓他寫出他之前看過的那些專訪稿，基本上不可能，他沒有那個能力。
但是，陸鳴卻並不打算放棄這個機會——他根本沒有想過“知難而退”這件事，哪怕尤妮絲說的話一直讓他不停地想起這四個字。
而且，現在陸鳴還真不敢得罪尤妮絲。
畢竟這一次專訪，需要她幫忙。
讓陸鳴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的專訪竟然就安排在周雲的工作室。
劉韻說：“小云等會兒還要去趕高鐵，錄節目，時間比較緊張，所以就把地方定在這裡了。”
陸鳴：“好的，好的，我們已經在路上了，馬上到。”
“好。”劉韻說，“你到我們樓下了，跟我打電話，我來接你。”
陸鳴：“不用，小韻姐，不用接，我們這邊直接上來就行了。”
劉韻說：“沒事，我們來接你，到時候給我打電話。”
……
掛了電話，劉韻告訴周雲：“陸鳴他們已經在路上了。”
周雲點頭。
劉韻：“等會兒採訪結束之後，遲哥那邊會直接在高鐵站跟我們匯合。”
“嗯。”周雲點頭，“辛苦你們了。”
劉韻笑了笑，說：“還好，沒辛苦。”
周雲戴上眼罩，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
大約十五分鐘之後，劉韻來喊周雲，說他們人到了。
周雲摘下眼罩，坐起來，問：“我看起來怎麼樣？要補個妝嗎？”
劉韻點頭，說：“補一下吧，不止陸鳴一個人，他還帶了個攝影師，要拍幾張照片。”
周雲有些意外，驚訝地問：“還有攝影師？他從哪裡弄來了一攝影師？”
劉韻：“他還挺聰明的，去跟一個挺有名的自媒體合作了，‘陳紅禮拜’，小云姐你聽過嗎？”
周雲：“有點印象。”
“在微博、公衆號、小紅書、抖音一些平臺上，粉絲都是百萬級甚至千萬級的。”劉韻介紹了一下這個自媒體，“之前她們發來過採訪的申請，不過一直沒有答應過，這一次陸鳴拿到了你的採訪機會，聯繫了這家媒體老闆，兩邊就合作了。”
周雲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他還挺聰明的啊，知道找別人幫忙。”周雲說。
劉韻點頭。
當初周雲答應陸鳴的時候，壓根沒有想太多，事後才反應過來，她給人這樣的機會，但人採訪了之後，發在哪都不知道呢。一個狗仔，又沒有正兒八經的發稿平臺。
這也是周覽她們爲什麼意見很大的原因。
現在陸鳴算是給了周雲一個很大的驚喜了。
周雲笑了起來，說：“小韻，你看，其實有的時候只要給人一個機會，人家能發揮出超出你想象的表現。”
劉韻直言不諱：“但是我其實不是特別看好他，他不是一個專業的編輯或者是記者，他對採訪一竅不通，就算他這幾天準備得很努力，但這種本領，也不是臨時抱佛腳就能抱出來的。”
周雲點頭。
“你說得對。”
“可能是我覺得你突然給他這麼一個機會，太讓他不勞而獲了。”劉韻說，“小云姐，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每天努力工作，兢兢業業，到處飛來飛去，做好一次又一次的採訪，成爲行業中的翹楚，有了這樣的資歷和地位，他們才能夠在他們那一大羣記者中，拿到採訪你的機會，陸鳴太幸運了，多少人努力了很久都得不到的一個機會，就這樣被他給拿到了，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我覺得這對那些想要採訪你、但是採訪不到你的記者來說太不公平了。”
劉韻的話給周雲帶來了非常嚴重的衝擊。
在這之前，哪怕是周覽說的那些，都沒有給周雲造成這樣的衝擊。
周雲一直是秉持着跟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些事情。做一個演員，也確實需要這樣的隨性心態。周雲是覺得，自己答應陸鳴的採訪，無傷大雅，她只想了自己，但是沒有想到過劉韻說的這些。或者說，想到了，但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劉韻的話卻讓她有了一種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草率的感覺。
劉韻沒有再接着說下去。
周雲也沒有再繼續想這件事——不管以後怎麼做，這一次已經答應了陸鳴，她肯定是要去接受這個採訪的。
等化妝師給她補了下妝，重新弄好頭髮以後，她就跟劉韻去會議室了。
這一次的採訪是在工作室的會議室做。
一進去，周雲就看到了陸鳴和尤妮絲兩個人。
陸鳴本來坐在桌前，正在看一本很厚、很厚的資料，而尤妮絲正在調試她手裡的攝像機。
兩個人看到她進來，都停下了手裡的工作，站起來。
“周小姐。”陸鳴打招呼。
周雲對他露出笑臉。
“又見面了。”她走過去，跟兩個人握了握手，“辛苦你們跑一趟。”
陸鳴立即搖頭，說：“不辛苦，不辛苦。”
他又說：“應該是我要跟你道謝，謝謝你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
陸鳴真的一臉的青春朝氣和稚嫩，學大人說話，聲音裡有一種故作的成熟腔，那裡頭還聽得出一些緊張。
周雲突然就想起來了，想起來自己爲什麼要答應陸鳴。
那個時候，陸鳴也是這樣子站在她的面前，跟她這樣說話的。
那個時候，周雲很好奇，狗仔不都是一羣油鹽不進、刀槍不入、身經百戰的老油條嗎？
怎麼突然冒出來了一個這麼稚嫩的小孩？
周雲當時並沒有想別的，只是——好吧，她真的很不想承認這一點，總覺得好像如果承認了這一點，就好像顯得很自大，但是，真的，周雲必須要承認，在那一刻，她心裡頭冒出了一種叫做憐憫的情緒。
周雲很討厭自己去“憐憫”一個人。
她憑什麼這麼高高在上地去“憐憫”一個人？
在這個時代，或者也不應該怪罪這個時代，總而言之，現在，“憐憫”已經逐漸成了一個不那麼充滿同情心的詞。
大家已經逐漸認清一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除非是天災人禍，誰又想被別人平白無故地憐憫？
但是，周雲看到陸鳴一個這麼年輕的、朝氣蓬勃的小孩，那麼青澀又緊張地詢問，能不能採訪她的時候。
她的心裡就涌出了這樣的情緒，同時，也確實心軟了下來。
人家需要一個機會，爲什麼她不能給呢？
當時她就是這樣一個樸素的想法，而已。
採訪開始之前，陸鳴說：“周小姐，謝謝你答應我的採訪，說實話，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很不真實，尤其是這兩天，我從一些人那裡瞭解到，一個採訪你的機會有多麼難得之後，我更覺得不真實了。”
周雲擺擺手，說：“沒事，我經常接受那些經驗豐富的、資歷也很深的記者們採訪，我也很好奇，今天你跟我之間的採訪能不能聊出什麼更加新奇的東西來。”
陸鳴羞澀地一笑。
“我不知道。”
周雲：“……”
行吧，這小孩夠實誠的。
陸鳴是真不會採訪啊，這句話說完之後，周雲等着陸鳴開口，但是陸鳴卻半天沒有聲音。
周雲：“嗯？”
陸鳴一愣，晃過神來，問：“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周雲點頭。
“當然。”
陸鳴哦哦了兩聲，說：“我知道了。”
他動作有些慌張地打開了錄音設備，說：“那我開始了。”
周雲點點頭。
陸鳴深吸一口氣，說：“周小姐，我想問你的第一個問題是，你怎麼看待你現在取得的成就？”
周雲一愣。
陸鳴自己頓時就慌了。
“怎麼了？我問的這個問題不合適嗎？”
周雲說：“有點不知道該從哪個切入口去說，問題太大了，這是你採訪提綱上的問題嗎？”
“啊，對。”陸鳴說。
周雲說：“要不你現在把你的採訪提綱拿到一邊，我們不用這麼正式，就隨便聊一聊，怎麼樣？”
陸鳴驚訝地問：“隨便聊嗎？”
這跟他知道的專訪好像不太一樣。
周雲點頭，說：“反正有錄音筆在嘛，我們就隨便聊聊。”
陸鳴點了下頭，哦了一聲，說：“好。”
他合上了自己的本子，想了想，說：“其實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你爲什麼會願意接受我的採訪，畢竟……我從來沒有做記者的經驗。”
周雲笑了起來，“我前面有跟你說過了，怎麼說呢，你要我說出一個非常具體的原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一種直覺吧，一種感覺，可能就是因爲我平時接受的採訪，都是特別有經驗的人的採訪，那一刻我突然就想知道，也許跟一個不怎麼懂提問技巧也不懂怎麼訪問的人聊一聊，可以聊出更不一樣的東西來。”
陸鳴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說：“原來你就是看中了我沒有這個專業和經歷啊，說實話，我都以爲你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答應的，你要是知道我從來沒有幹過這事，你肯定會後悔的。”
周雲：“沒有後悔，也不用後悔，人的一生，本來就特別講究緣分這兩個字，我一直很珍惜每一次的因緣際會，有一個詞我很喜歡，叫一期一會。我不太是那種會去後悔自己做過什麼事情的人，因爲我相信，你做的每一個決定，實際上都是當下你認爲最好的判斷，而如果真的這個決定做錯了，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就努力去彌補和調整好了。”
陸鳴崇拜地看着周雲，“這也太酷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不後悔的人。”
“你別誤解我的意思啊，不是說我沒有後悔這種情緒，而是，我不會在後悔這個情緒上去糾結。”周雲強調，“後悔這種情緒，對我而言，有害無益。”
陸鳴似懂非懂。
他的年齡還不足以讓他體會周雲所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反倒是一直在旁邊拍照的尤妮絲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
陸鳴又說起了電影。
“最近你好像拍的電視劇比電影更多，我查資料的時候，看到有很多人都在不解這個問題，爲什麼你不專攻電影？”陸鳴說，“因爲，這樣不是可以拍更多的電影嗎？”
周雲：“我爲什麼要爲了多拍電影而放棄好的電視劇呢？對我來說，劇集也好，電影也好，都是一回事，都是演員的作品，我挑劇本，永遠是看哪個劇本更打動我，哪個製作班底更打動我，而不是它是電影還是劇集，很多人可能習慣性地認爲電影更高級，但現在劇集的製作水準已經完全不低於電影了，我並不希望自己成爲一個‘電影演員’，說實話，每一種作品類型，我都想嘗試，包括話劇也好，舞臺劇也好。”
陸鳴：“但電影不是比劇集更容易讓全世界的觀衆看到嗎？你的好幾部電影，國外的票房也都很高。”
周雲：“其實以我自己在外面得到的反饋來說，《深海》這部劇在海外受歡迎的程度，並不亞於你所說的那幾部電影，我在國外參加活動的時候，很多人都會跟我聊到，他們看過《深海》這部劇，他們很喜歡這部劇。以前網絡不那麼發達的時候，劇集確實受制於播放的平臺，傳播的力度和渠道都不太比得上電影，但現在是一個流媒體發展得非常好的時候了，流媒體也讓劇集有了走向全世界的渠道，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事情。”
陸鳴問：“但我們國家的影視劇作品，真正在國際上產生影響力的還是不多，哪怕我們現在已經是全世界第二大票倉了，每年製作出來的劇集也那麼多，可真正具有全球知名度和影響力的作品，屈指可數。”
周雲：“因爲我們現在的現狀有點兩頭都不靠，要麼，你就往市場、往觀衆喜歡看的那一邊靠，要麼，你就做藝術電影，去努力拿有影響力的獎，可我們既沒有遍佈全球的發行渠道，也沒有成熟的宣傳機制，藝術電影更是沒有良性發展的環境，這是我們目前面臨的事實，我們如果想要進一步提高國際影響力，說得再多，都不如去研究怎麼讓更多的海外的觀衆對我們的作品產生觀看的興趣。”
“你認爲什麼樣的電影會受到他們的喜歡？”
“說一千，道一萬，說白了還是要好作品。”周雲說，“要麼是好看的、精彩的類型片，要麼就是成熟的、好的藝術片，都一樣，我作爲演員不會去區分什麼是商業片，什麼是藝術片，但對電影的市場來說，就是有這樣的區分，要去有的放矢。”
……
任何一個人，對自己所處的行業，都會有自己的看法和自己的思考。
周雲也知道有些話其實不應該由她來說，但她覺得，也應該要說出來。
很多話說出來，是希望能夠引起一些人的思考。周雲也不覺得自己的見解就未必是對的，可現在糟糕的地方是，輿論環境讓這些思考的聲音趨近於無。無論誰站出來說什麼，都會遭到口誅筆伐。
周雲並不想縱容這種風氣——或者說，她想要改變這一點。
……
她跟陸鳴的聊天越來越投入。
周雲發現，陸鳴這小孩，雖然很多東西都不懂，但是他有一種天然的直覺，他能聽得出來她在一段話裡，真正在意的那一兩句話，那個切入口，然後再敏銳地揪出來，進一步讓她回答。
他雖然在她面前是緊張的，但也有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
周雲喜歡他身上這點莽撞的生氣。
不尖銳，也不跟你打太極。
聊到後面，周雲意外地發現自己說了很多她沒有想過要說出來的東西。
陸鳴纔不會去把控話題的走向，他完全是以一種求知的心態，無意識地誘導她越說越多。
於是，聊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