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陳鋒所料，二人的交談果然極不和諧。
林布非要問個清楚明白，爲什麼陳鋒會遲到百年。
陳鋒本可以解釋一二，比如擔心斬首戰術，亦或是需要沉澱一下知識，暗中觀察一下文明戰爭的動態，記憶更多信息之類的。
但此時陳鋒心頭生厭，懶得與他多費脣舌，只道我做事只求問心無愧，不必向任何人解釋。
林布這就不服氣了，作爲是土生土長的三十一世紀人類，當他從旁人對陳鋒的狂信崇拜中掙脫之後，再去揣摩陳鋒一切行爲的動機，又鑽了牛角尖，自然看哪裡都不對勁。
林布怒道：“世人都把你當做神來崇拜，把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我曾經也是，但現在我不理解，人到底要冷血到什麼地步，才能眼睜睜看着那麼多對自己寄予厚望的人一個又一個的戰死沙場而無動於衷。”
陳鋒氣極反笑，“你又怎麼知道我無動於衷了？我認可你在戰場上取得的成績，但並不代表你有資格道德綁架我。我本來就該是千年之前的死人，我沒欠着這條時間線裡每個人一根針線！再說句難聽的，我真要圖個輕鬆，真要懦弱。那我早早自殺掉回我的二十一世紀當個安樂翁豈不舒坦？我何必一世又一世的拼死拼活？去爲了自己死後一千年的別人而奮鬥？”
“這次我當然也可以真一直躲到最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等沒地兒躲了，我再抹了脖子乾淨，對不對？我何必在此時此刻奔赴影子星系，要與你們並肩作戰？你知道我付出了什麼嗎？你真以爲我很享受躲躲藏藏的日子？你有什麼資格對我指手畫腳？是我一直以來的無私奉獻讓你產生錯覺，認爲我真就活該給三十一世紀的人做牛做馬任勞任怨？”
陳鋒此言一出，林布的目光剎那閃爍。
也不知是他心中的怨念動搖了，還是逞口舌之利輸給陳鋒而詞窮了。
林布話鋒一轉，“那行吧，就當你真那麼偉大。你有沒有膽子和我在量子網絡中來一場賭上性命的模擬搏殺？我就不信你真有傳說中的那麼神話。就算你真有，你我二人披掛戰甲的交手記錄，也有相當的價值……”
“你怕是個煞筆吧？”陳鋒沒讓林布說完話，直接打斷了他。
現在的絕密通訊通道建立在小福的大腦中，一般般的溝通就算了，鬼知道高強度的模擬戰得溢出多少數據。
小福本來就夠忙累的了，兩人還在這裡拼命，那小福能撐得住？
還輸了的抹脖子？
除神經病一詞，陳鋒再找不到第二個詞彙形容林布。
林布：“你……”
“你什麼你，小屁孩，滾蛋去。”
林布：“你剛說出真心話了對吧？我懂了。你其實根本就不在乎這條時間線裡的我們。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敗亡主義者。你永遠都只想着下一次，就沒指望帶我們戰勝敵人。不然你也不會躲那麼久，是吧？肯定是這樣吧？這對我們公平嗎？你這就是自私，逃避責任，你只想在下一條時間線裡等到更強的戰友，好讓你躺着享受勝利果實。對吧？你真就是個懦夫。”
“繁星！小福！把這煞筆給我踢下線，以後別再讓他聯繫我！”
這一下，陳鋒真是被氣到夠嗆。
直到他退出網絡，脫下頭盔後，還在生悶氣。
陳鋒從來不怕死，更不怕失敗。
反正輸了還能重來。
所以他一直覺得自己無所畏懼，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動搖自己的堅定意志。
現在他知道怕什麼了。
怕不被自己人理解，怕被自家人捅刀子。
要以他曾經身爲凡人時的性格，大約真就此氣到撂挑子不幹，愛咋咋的了。
但陳鋒想了想，還是覺得算了。
自己親手在千年前埋下救世會的種子，把先哲的烙印一層層鞏固到了今天，又讓後人們提前知曉了自己的存在，並在此等候。
這條時間線裡每個人的三觀中，都有自己的烙印。
可人心總會有兩面性。
有人往好的方向去，有人鑽了牛角尖。
有人翹首以盼，有人難以理解。
這都合情合理。
只是他沒防住會是曾經與自己十分心有靈犀的林布在心態上反水而已。
陳鋒幾乎想讓繁星給其他帝國高層發信息，讓人懲處林布了。
但他動手之前又想了想，莫名其妙的回憶起多年前第四條時間線時，自己爲了接受二次基因改造去了逃亡派的基地。
自己在逃亡派裡完成改造後，邀請林布別爛在逃亡派裡，一同從軍時這憨憨跟上來，特別豪爽的說“沒有原因。我要做點不可理喻的事而已。”
當時陳鋒有那麼一剎那的感動。
再後來，又在多條時間線中，爲了幫助自己收集信息，林布一次又一次率隊一馬當先衝在最前，一次又一次的戰死沙場。
還有，曾經有一次自己幾乎死在蕾的激光巨炮下，也是林大頭把自己救了回來。
想了片刻，陳鋒嘆口氣。
算了，再原諒這個煞筆一次。
很快陳鋒就發現了自己原諒的多餘。
第二天他這一覺醒來之前，還呆在睡夢裡，正琢磨找個什麼理由約唐天心在線下棋時，繁星先給他報告了一個重磅炸彈。
林大頭這孫賊……
叛變了！
嚴格說來也算不上真正的叛變，沒到人奸的程度，不過事情還鬧挺大。
昨天被陳鋒強行踢下線後，林布並未就此安分下來。
他直奔第三元帥的辦公室，只說有事商議。
結果倒好，這貨打着公務的幌子見到了唐天心，卻張口就提的還是配對的事。
若是以前，唐天心會看在大家同仁一場的份上，念着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戰死了，懶得與他計較，雖然不耐煩，但只是讓警衛員把人趕出去，多少留了點面子。
但這一次，也不知唐天心受了什麼刺激，突然改了說辭，對林布這種身爲軍事領袖，但在大戰來臨之前還糾纏兒女私事的行爲表示強烈譴責，並質疑林布是否適合繼續擔任帝國上將一職。
爲了讓這人徹底死心，唐天心又明確表示，如果自己真必須和某個人繁殖配對，那這人只能是先哲陳鋒。
我過去拒絕你，拒絕所有人，沒別的意思，就因爲我從小便立志等他。
這是我的夢想之類的云云。
現在等到了。
我也不在乎他本人對我有沒興趣，這不妨礙我繼續等他。
先哲的決定自有道理，只要他需要，我隨時可以全力配合。
唐天心這“兒先夢”一出，林布幾乎當場崩潰，摔門而走。
本來唐天心以爲此事到此就該結束了。
她講的這些話，本也十分不符合她身爲第三元帥的段位。
她講的未必是真心話，只是爲了徹底打消林布這狗皮膏藥的糾纏。
所以她這些話顯得有些掉段，是被林布給拉低段位了。
萬萬沒想到，一個小時後，林布在影子星系的封閉量子網絡裡公佈了兩段視頻錄像。
其中一段是他在繁星構建的介質層網絡中與陳鋒的那段爭吵。
爭吵的中心思想是他對陳鋒提出的質疑，他認爲陳鋒並不像嘴上說的那樣重視與認可這條時間線裡的人。
他在用實錘證據告訴世人，“先哲並不完美”。
林布這是在絕大部分世人對陳鋒都抱着狂熱崇拜，等着他來力挽狂瀾時公開唱反調，明擺着跳反。
第二段視頻卻又是唐天心的“兒先夢”言論，同樣掀起軒然大波。
這倒是沒怎麼破壞唐天心的形象。
林布在軍中十分特立獨行，唐天心也好不到哪兒去，也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主。
唐天心能登上第三元帥之位，靠的也不是老成持重的爲人處世，靠的都是她在戰場上一仗又一仗真刀真槍打出來的戰績。
有人分析，林布發第二段視頻，是爲了給自己的“跳反”找一個理由。
結合他一直以來的癡情人設，倒也合情合理。
林布是用了軍方通道公佈視頻，這負面信息只一瞬間就出現在影子星系內幾乎每一個人的眼前。
雖然絕大部分人都反對他的觀點，嚴厲抨擊林布污名化先哲的行爲，但還真有約莫一小撮數百萬人認可他的判斷。
人心開始浮動，暗流漸漸激涌。
聽完繁星的彙報，陳鋒表情陰晴不定，瞬息數變。
他心頭千言萬語最後只匯聚成三個字。
“坑爹呢！他……奶奶的！淦！”
陳鋒想不通。
事情裡有很多疑點，特別不能理解。
他最不能理解是爲什麼大頭這人好好的，這次就變成個智障了呢？
陳鋒知道時間會改變人，就連唐天心在每一條時間線裡都多少有些變化，林布變了也不奇怪。
但根據量子思維學說的原理顯示，人的性格里有一小部分由先天形成，很難後天改變。
所以過去無論老熟人們再怎麼變化，都能看得到規律。
比如大頭本人的偏執、歐青嵐的調皮、唐天心的外柔內剛、董老頭的老不正經……
對，這次是又多拖了一百年，每個人又會在3020年的基礎上再生變化，但林布的走向還是太奇葩了。
“繁星，你不說了是絕密通訊嗎？我們的交流不建立在小福的大腦裡嗎？他這錄像是怎麼錄的？你看看我們這對話，也太惟妙惟肖了。”
陳鋒問道。
繁星攤手，“大概是他自己記下來，再用神經鏈接信息讀取重建的畫面吧。”
“這也行？這不是他自己腦補的嗎？能算數？”
繁星：“算數不算數不重要吧，有人信就行了。”
“那你爲什麼不阻斷他的信息傳播？”
“我正忙於在福萊德斯的大腦裡建立一塊閒置空間，可以作爲你和別人長期溝通的安全媒介，不用每次都必須入睡。我忙着呢，所以影子星系那邊的事情沒太關注。”
陳鋒大驚，“量子智慧也能顧此失彼？”
繁星：“對呀，怎麼啦？不可以？”
“你這擬真度太高了，是在下輸了。”
就在這時候，陳鋒眼前右上角跳出一個感嘆號，表示有重要通訊申請。
接通。
盧先鋒的形象出現在陳鋒面前。
“先哲您好，事情您已經知道了吧？”
陳鋒：“是的。”
“我們準備解除林布將軍的職務，並實施批捕。您覺得呢？”
如果是以前，如此決定只需要多位元帥簡短討論便能快速決策，但現在盧先鋒表示應該先諮詢陳鋒本人的意見。
陳鋒沉默數秒，決定揮淚斬馬謖。
“一百年，整整百年啊！哪怕是頭豬，也該學會寫字了。他非但沒什麼長進，反倒沉迷兒女情長，還亂我軍心，抓了吧。對了，動手之前記得解除他的裝備控制權。抓了就行，沒必要擊斃。”
盧先鋒：“先哲放心，早已解除。”
“好，去吧。”
“好的。”
盧先鋒就此消失，執行批捕計劃去了。
陳鋒有句話沒說透。
林大頭這次不但癡迷兒女情長，特麼還想挖他本人牆角。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起牀，陳鋒給自己開了瓶酒。
他想罵人，但又覺得沒什麼好罵的。
他都不知道該怪誰。
他知道林布的性子雖然先天偏執，但以前沒這麼神經病。
那只有一個解釋，大頭後天受到的影響太強，扭曲了他的人格。
有很多潛在原因。
陳鋒覺得自己必須找到原因。
可能是接引計劃的負面作用。
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一切被別人暗中控制的人生。
林布本就偏激，與自己有得一拼。
當初自己知道戰神計劃時就深惡痛絕。
林布雖不知情，但嗅覺也極度敏銳。
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很可能意識到了繁星與先哲院持續施加的種種控制型暗示，並不斷激發逆反心理。
至於爲何林佈會爲“情”所困。
陳鋒認爲可能和自己刻意引導之下，讓鍾蕾創作了以《幸福的N次方》爲代表的衆多情歌。
這些情歌廣泛流傳於整個晨風帝國的疆域內，頗受推崇，尤以影子星系爲最。
這又是組成羣體智慧世界觀裡的其中一塊拼圖。
陳鋒又猛喝一口酒。
唉。
人還沒抵達前線，就先痛失一臂，這是何等的臥槽。
陳鋒又走到指揮室。
小福並未如過去那樣樂呵呵的與他打招呼，而是緊閉雙目，做沉思狀。
他正忙着與繁星聯手建立長期穩定的信息通道。
雖然陳鋒不清楚如何在在大腦中開發出一塊閒置區域，但沒事，看不懂的東西，就在旁邊喊666就完事兒了。
等到中午時，福萊德斯緩緩睜開眼，眼巴巴的看着陳鋒。
“哥，我有點餓。”
陳鋒站起身，“沒事，我給你煎個荷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