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六裡外有一塊坡地,當地人稱它爲“網子堆”,其實是一處亂墳崗,沙金縣城四鄰八里大凡買不起墳地的都葬於此處。坡地上到處都是一簇簇叢生的仙茅草,夾雜着散亂的荊條。這種茅草特怪異,春日後一簇一堆冒起,半寸多寬的葉子從根部拔地而起,很快就長到一人多高,如同一把把柔軟的利劍。如不小心被葉片劃到皮膚,必定鮮血淋漓。偌大的坡地,稀稀拉拉長着幾棵勉強高過仙茅草葉的刺槐,在烈日下垂頭耷拉着。
坡地面南背北,西有一座元寶形小山,附近寬闊漕河經過,理應是一處風水寶地。然而坡地上雷擊頻繁,樹只要高過一丈,夏日雷雨季節必然被閃電多次劈中,以至於上百年來沒有一棵大樹長成。
一早碼頭工友撐着小船,兩口棺材送到“網子堆”後,挖了一個坑就匆匆埋了。儲棟樑也沒有打聽,知道紅旦必埋於此處,離開醫院後買了紙錢香燭一個人悄悄到了這裡。
“姐,明年清明再來看你。”儲棟樑又磕了幾個頭,起身呆呆地望着新墳。面前一大堆紙錢已化爲灰燼,一縷青煙繞着他轉了兩圈消散而去。他與紅旦來往多是打情罵俏肉體歡愉,而今紅旦死了心裡空空無所適從,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或許那日紅旦深深自責震動了他。
……
……
“賈警長,你看,據棟樑說怪物是屋頂上跳下的。”胡亮洪壓低了聲音,“你看,血跡,從這進到廟裡了。”
“孃的,大白天的這鬼地方怎麼這麼滲人。”賈同山盯着前方亂磚說道。
“可不敢這麼說,這是城隍廟……”
“小愣子,你上屋頂。”賈同山極信任小愣子槍法,讓他佔領制高點。歪頭忙過去蹲地上讓小愣子踩着肩膀爬到屋面。
“賈警長,給把刀,我帶兄弟們進去。”碼頭就在附近,如真有怪獸巢穴,會嚴重影響碼頭生意,見賈同山遲疑着不敢進去,胡亮洪決定自己闖一闖,尋常一條兩條狼他還真不怕。
賈同山拔出身後彆着的刀刺遞給了胡亮洪:“胡把頭,哪能讓你冒險,走,兄弟們一起上。”
翻過坍塌的圍牆,東面是一座院子,雜草遍地有半人多高,香爐,石碑散亂其中。西面是曾經的主建築,整個大殿全都趴了,粗大的橫樑、立柱東倒西歪。一座一米多高的青石底座上端坐着城隍菩薩,默默看着石座下的人羣。
“手電!”胡亮洪回身說道,大張忙遞了過去。
幾根倒塌的木樑立柱撐起一個三角,裡面黑乎乎的,是唯一可藏身的地方。賈同山朝後揮了揮手,身後警員立刻端起了槍瞄着。
胡亮洪彎着腰向前移了兩步,手電光照過之處沒有發現異常,他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磚塊扔了進去。
“沒有。”
“奇了怪了,不在這裡也沒地方躲啊,難道會躲在井裡?”賈同山手上的短槍指了指西北角一處古井。
“過去看看。”胡亮洪直起身快步走了過去。
“頭,一隻布鞋。”大張彎腰從草叢裡撿起了一隻手掌寬的布鞋,鮮紅的鞋面,頂頭繡着虎頭造型。
“孃的,管這個……”賈同山剛想罵,一想不對,這座廟他清楚,平日裡根本沒人進出,怎麼會有隻童鞋?看上去還很新。他伸手拿了過來,皺着眉端詳着。
胡亮洪也停在了腳步:“警長,這鞋不該在這裡啊。”
“像是才掉這裡沒幾天,上面還很乾淨。”他揣進了口袋裡。
古井四周圍着一圈一尺多高青石井圈,六尺多寬的井口四壁一圈圈青磚直通井下,一棵小樹斜斜的從井內冒了出來。
胡亮洪探頭看了看,古井深不見底,並沒有看到水面。
賈同山指着那棵小樹說道:“胡把頭,樹枝折斷了。”
“哦?還真是,看,樹葉上沾着血跡。”胡亮洪走到賈同山旁用手電照着。
“孃的,那兩怪物還真藏這裡,這裡有爪印。”
手電光下,井壁四周一道道爪印清晰可見。
“大張,搞一個火把,孃的,怎麼可能是口枯井!”
四周枯草枯藤較多,大張帶着兩人不一會就揪了一大把,找了根木棍一道道纏緊遞給了賈同山。胡亮洪忙把手電還給大張掏出火柴划着,賈同山手上的火把片刻功夫就呼呼燒了起來。他探頭望了望,手一鬆,火把直落下去。
“啊!”圍着井口的幾人同時驚呼起來。
胡亮洪、賈同山、大張等幾雙眼睛死死盯着火把,一團火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消失在黑暗之中。
“頭,我再做一個大的。”大張顫抖着聲音說道,“歪頭,老扣,小王,快!快!多搞些枯藤枯草來,做個大的火把。”
賈同山擡起頭看着胡亮洪眼裡充滿疑惑:“胡把頭,你可曾聽說這口井沒有底?”
“城隍廟倒塌已有五、六十年,我從沒進來過,至於這口井……”胡亮洪眉頭緊了緊想了片刻,“沒有聽說過這口井的事。”
“這座廟倒了五、六十年了?那爲何一直不重新翻建,我看這裡木料都還可用啊,再說那尊菩薩也非凡品,工匠手藝高着呢。”
“這事我曾問過家裡長輩,聽說廟倒了後地方富戶曾籌集善款重修,誰知一夜之間,二十多個工匠全都慘死,後來再也沒人敢動了。”
“慘死?”賈同山一愣,“怎麼個慘死法?”
“具體我也不知,這也是那位長輩喝多說漏嘴的。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曉得內情的人也都走了。喲,火把又做好了,再試試看。”胡亮洪掏出火柴點燃大張放在井口邊的一大團枯草枯藤繞成的球。宛如一個小棉被,一根長長的青藤拖着。
“鬆了。”見火呼呼燃起,大張手一鬆,火球“呼”的一下往深處掉去。
火球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被黑暗吞噬。
“孃的,還真是無底洞。”
……
……
“吱……砰……”
“啊……”
儲棟樑剛走進城門,猛聽到身後汽車急剎車“砰”的一下撞上了什麼。
“不好,包三爺。”
包三爺的糞車倒在一邊,人趴在地上不斷哼哼。
“包三爺,你沒事吧?”儲棟樑連忙跑過去。
“哦呦……小哥,腿好像折了……哦呦……”包三爺右手掌被地面石子蹭的血肉模糊,抖抖的摸着大腿。
小車的車窗搖開探出兩個腦袋,一個油頭粉面,一個光頭髮亮。
“操,晦氣,撞上糞車了”油頭粉面的男子咒罵了兩句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少爺,要下去看看嗎?”光頭縮進車子問道。
“下個鳥,操。”油頭粉面男子坐在駕駛室上,一踩油門車倒回去一丈多,方向盤一轉就要從糞車旁駛過去。
“停,撞了人還想跑?”儲棟樑跳起來攔住了小車。
“操,鳥地方人不長眼多的麼。”油頭粉面男子搖開了車窗,“喂,讓開,操!”
“你撞了人還想跑?趕緊送人去醫院!”儲棟樑一把抓住了油頭粉面男伸出亂指的手。
“啊喲,你弄疼老子了。操,光頭你死了啊!”男子轉頭對光頭罵道。
光頭呼的一下衝出了車:“敢打我家少爺,找死。”一拳就向儲棟樑打來。
“砰。”
儲棟樑猝不及防,一下摔倒在地,鼻孔裡立刻流出了鮮血。
“媽的。”儲棟樑骨碌一下爬起猛得抱住了光頭,他在碼頭幹了數年,渾身上下都是肌肉,自認應可摔倒對方。
光頭冷聲一哼:“找死。”身子猛然一沉手肘向儲棟樑背部擊去。
“啊喲……”嘴裡一腥,一口血吐了出來,頹然的趴在了地上。
“小哥!小哥!”包三爺看得真切驚叫一聲,“來人啊,打死人啦。”左手肘撐地向儲棟樑爬來。
光頭男冷冷看了一眼四周圍觀的人羣:“閃開,再不閃撞死了自找。”說罷,手向小車揮了揮。
粉面男立刻開車穿過人羣,光頭緊跟幾步跳上車,兩人揚長而去。
城牆洞內幾名穿着黑衣制服的城門守衛木然地看着一切動也沒動。
“咳咳咳……”儲棟樑一陣咳嗽,吐了吐口中帶血的吐沫慢慢爬了起來。
“小哥,你沒事吧?”包三爺渾身汗津津的,抖抖地問道。
“媽的,沒事,包三爺你不要動,我找輛板車拉你去診所。”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包三爺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兩行老淚滾滾而下。
“三爺,沒事,媽的,不小心着了光頭的道。”儲棟樑在附近借了一輛板車小心扶起包三爺躺了上去。
“小哥,謝謝啦,我那吃飯的傢伙還在那呢。”包三爺掙扎着要坐起。
“三爺,你趕緊別動,糞車我已關照人照應了,沒事的。”儲棟樑右臉頰腫脹起來,右眼變成了一條細線,他咬着牙推着板車朝“將軍弄”走去,那有家專看骨傷的診所,醫術高明,診費也不貴。
“棟樑,你們這是怎麼了?”胡亮洪剛陪賈同山查過城隍廟,賈同山過意不去,非要拉着他喝上兩杯。一擡眼,看到儲棟樑齜牙咧嘴的推着板車,板車上竟然躺着拉大糞的包三爺。
“大哥,剛在城門口包三爺被一輛小車撞了。”儲棟樑朝賈同山苦笑着點了點頭。
賈同山指了指他臉問道:“你臉怎麼回事,也是撞的?”
“嘿嘿,不是,被小車上的人打的。”
“人呢?”
“跑了……”
“孃的,待會我讓局裡人查一查,膽子倒是不小,撞了人還打人。”
胡亮洪從袋中掏出幾塊光洋塞了過來:“棟樑,包三爺看了醫生後,你那臉也順道看看,千萬不要弄破相。”
“胡把頭,怎麼能用您的錢呢,我有,我有……”包三爺撐起身子連聲說道。
“包三爺,平日裡也沒能多瞧您去,就當我孝敬孝敬您啊。”胡亮洪知道包三爺身世,一個破落子弟肯幹拉大糞的活他內心還是蠻敬佩的。
儲棟樑接過了銀元:“大哥,那我先拿着了。”想到家裡二斤多的金葉子,這些錢很快就可以還掉的。
……
……
“光頭,你去看看曹府有人吧,操,我還是前年來的,本少爺記性不錯。”
曹丹沁剛從醫院回來,盯着廚子燉些滋補品,預備連同午餐一併送過去。管家蹬蹬蹬跑了過來說是省城白府少爺白力平到門口了,她微微嘆了一口氣,知道是昨日回去的白西崇安排的。
“白公子,稀客稀客,今日怎麼有空到沙金這樣的小地方來的?”
“丹沁姐,你越發漂亮了啊,呵呵,要是在京南大街上遇到,我還不敢認呢。”白力平嬉皮笑臉地說道。
“喲,白公子,幾年不見嘴巴越來越甜了麼。”曹丹沁帶着兩人到了客廳,吩咐管家上茶。
白力平四下望了望:“丹沁姐,丹丹呢?自她到國外去有好幾年沒看到了。”
“她在醫院陪着父親呢。”
“不錯,不錯,孝順的女兒,難怪我父親一直誇她。”
“白公子,京南是個大城市,那麼多姑娘都看不中一個?”
“操,那些娘們都只看中老子錢,嘿嘿,不說這了,我要去醫院看看叔父。”他手一招,光頭遞過了一個精緻的盒子,“丹沁姐,這是法國香水,望笑納。”
曹丹沁接過盒子微微一笑:“白公子還會拉攏人心了麼,我那妹子可不像我,我可沒讀幾年書,不懂愁滋味。”
白力平嘿嘿笑着:“丹沁姐,那你知道啥滋味?”
“啥滋味?讀書人和不讀書人有鴻溝的,不要說他人,就是我這個姐,也和妹妹難有共同語言了。”她心裡冷笑兩聲,臉上卻莞爾一笑,拍了拍盒子,“那我就收下了,多謝啦。”
白力平臉皮厚實,根本不在意曹丹沁帶有諷刺的話:“只要丹沁姐喜歡就行了,哎,命苦啊,爲啥你姐妹倆不換下呢。那我先去醫院看望叔父了。”說着,他起身朝門外走去。
兩人上了車,剛在城門口受了驚嚇,白力平沒再敢開車,光頭坐到了駕駛室上。
“少爺,您這未來的大姨子蠻夠味的麼。”
“嘿嘿。”白力平冷笑一聲,“到時候一個都跑不脫本少爺手心。”
沙金縣城不大,街上也難得見到汽車開過,行人聽到喇叭都急急讓到路邊。儲棟樑推着板車剛到“將軍弄”口,遠遠看到一輛小車開的飛快拐到公立醫院方向不見了蹤影,不由得冷笑一聲,正是在城門口撞了包三爺的小車。
白力平對着後視鏡捋了捋頭髮,帶着光頭找到了曹瑞海病房。
“叔父好,丹丹好。”他心中一跳,幾年不見,曹丹丹已出落成一個大美女。皮膚白皙,身材凹凸有致,那個臉蛋真叫個漂亮。
“哦,是力平來啦,丹丹,快倒茶。”
曹丹丹瞄了一眼白力平倒了兩杯茶端了過來:“兩位請喝茶。”
“謝謝。”白力平穩了穩心神,暗自告誡自己說話一定要得體,要文雅,要他媽的有學問的樣子。
……
……
賈同山爲飯後看望曹瑞海方便,帶着胡亮洪和大張等人到醫院附近一家飯店二樓雅座坐了下來。
“胡把頭,這幾日還望幫着打聽打聽,那口井也太奇怪了。”
“賈警長您放心,您不吩咐我也要打聽的,特別涉及到那麼多娃失蹤,該出份力。”
“好,把頭就是仗義,乾了這杯。”
幾人正吃着,胡亮洪無意間朝窗外一瞥,儲棟樑帶着十幾個碼頭兄弟蹬蹬蹬的跑了過去。
“賈警長,乾了這杯我還有點事情處理,要先走一步了。”說罷,一口喝完杯中酒站了起來。
“好好,胡把頭你先忙着,過幾日再聚。”
胡亮洪匆匆下了樓,遠遠看到儲棟樑十多人圍着一輛小車,急忙走了過去。
“棟樑,你們這是幹什麼?”胡亮洪沉聲問道,他多次和碼頭這幫兄弟說過,決不允許他們在外鬥狠,特別是這種十多人數十人的鬥狠。
“大哥,就是這輛車在城門口撞了包三爺。”
胡亮洪眉頭一皺,這輛車牌照是京南的,難道是來看望曹縣長的?
“棟樑留下,其他人都回碼頭幹活。”
見把頭黑着臉發話,十多人沒敢再停留,連忙離開了。
“棟樑,做事動動腦子,車主人很可能是來看望曹縣長的。”
“哼,看望他咋滴啦,難道就可以撞了人還打人?要不是我身體壯實,早被打死了……”儲棟樑低聲嘟噥着城門口事情經過。
“你啊,關鍵時候犯糊塗。上午在醫院曹縣長問你話,沒聽出點啥?”胡亮洪聽到儲棟樑被打的吐血,心中也是十分惱火,他壓了壓心中怒氣沉聲說道。
“啊?我沒聽出啊。”
胡亮洪四下看了看低聲說道:“曹縣長很可能認識你父母,而且關係不淺!”
“怎麼可能?”儲棟樑驚訝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