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暮色低垂斜陽殘照,滔滔江水不分晝夜向東流去,出了西陵峽江面豁然開朗,極目遠眺青山隱隱白帆點點,蒼茫天地卻不知誰主沉浮?
刁小四百無聊賴地坐在船頭打瞌睡,初夏的江風吹在身上微微有點兒涼,他忍不住打了兩個大大的噴嚏,伸手揉了揉鼻子道:“娘希匹,是哪個又在惦記老子。”
在唐門小住了個多月諸事忙定,他和金城公主便啓程東去,前往江都找楊廣。
由於金城公主的傷尚未痊癒,受不得長途顛簸,刁小四索性僱了一艘大船順流而下,打算先到江南,再沿大運河轉道北上。
同行的還有寧無奇夫婦,說是要到江南探親,便也搭了刁小四的順風船。
刁小四自然求之不得,有寧無奇這麼一位天字第一號的大保鏢跟着,他哪兒還用得着擔心金鼎老賊禿找麻煩?於是一路之上使出渾身解數,將蕭紫萱哄得妥妥貼貼,就差拉着金城公主也來認乾媽。
不曉得什麼時候,寧無奇在刁小四的身邊坐下,望了眼他手裡攥着的花天伴雪符,說道:“你還在琢磨?”
刁小四一醒,打了個哈欠迷惑道:“琢磨什麼?”
“這張花天伴雪符共分九十九層,每層都暗藏一個‘道’字。”寧無奇淡淡道:“假如你捨得,可以把它一層層揭開慢慢研究。”
“九十九層……”刁小四一聽頭皮發麻,睡意去了大半,驚歎道:“那傢伙得多無聊,有這閒工夫乾點兒啥不好?”
寧無奇沒有回答,說道:“你這些天煉的符呢,拿來給我看看。”
刁小四知道寧無奇這是有意指點自己,便獻寶似地從束龍腰帶裡掏出了一張道符,嘴裡謙虛道:“老爺子您瞅瞅,這張還湊合吧?”
寧無奇凝目審視,見刁小四拿出來的這張道符外形有如一片半指厚的竹簡,外表呈現青灰色,隱隱約約泛出幾抹像波紋般的銀色絲芒。
道符的正面只有一幅簡簡單單幾條符紋勾勒成的圖案,像是一個反寫的“損”字。
寧無奇微微一怔,將道符翻轉過來,反面銀白色的龍章鳳文熠熠生輝極盡華麗,和背面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便問道:“這張符是你自創的吧,有沒有名字?”
刁小四得意道:“我借鑑了花天伴雪符裡一點兒好的東西,然後融合上幾座法陣的運轉規則,再加上從前存在腦瓜兒裡的一些想法,瞎搗鼓了幾天也就成啦。假如遇到難纏的傢伙,把它放出來,立馬能抽走他三到五成的功力。至於名字嘛,您覺得叫它‘損人不利己’怎樣?”
寧無奇默不作聲,將一縷靈識透入刁小四新煉製成的這張道符中,須臾後說道:“爲何不是‘損人利己’?”
“損人利己——”刁小四愣了愣,眼睛發光道:“這麼陰險的損招你也想得出來?”
寧無奇將道符還給刁小四,回答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刁小四喃喃重複了一遍,眉頭不知不覺鎖了起來,盯着手裡的道符翻來覆去看了小半個時辰,忽然伸出指頭在甲板上隨手寫了一個“虧”字,想想不滿意又一遍遍地反覆重寫。
漸漸地,他進入到渾然忘我的境界之中,全沒注意到就在身後的二樓船艙裡,有一雙清冷的目光透過半開的窗戶,始終注視着自己。
這時天色已黑,一輪明月高懸在清朗的夜空中。江面上波光粼粼濤聲澎湃,亮起點點漁火,猶如漫天的星辰閃爍。
寧無奇緩緩站起身,靜靜佇立在船頭,向着宛若玉華流光般的大江上望去。
水天一線處,茫茫夜色之下一葉扁舟乘風破浪朝這裡駛來。
小舟不足七尺長,上面站立着兩個老僧。一個身材高大氣勢如山,在船尾操舵;另一位身穿灰色布衣僧袍,個頭瘦小老態龍鍾,雙目半開半闔好似沒睡醒的樣子,要不是右手撐着一柄潔白無瑕皎若月華的法杖,恐怕早就一跟頭跌進了江裡。
那小舟來得好快,轉眼距離刁小四所坐的大船便不足三百丈,驀地停在了江心。
刁小四不由警醒過來,愕然問道:“這倆老和尚好像是衝着咱們來的?”
寧無奇回答道:“他們是來找我的。”
刁小四凜然一驚,仔細打量小舟上的兩個老僧,道:“是……峨嵋慈恩寺的賊禿,咱們要不要把船先靠到岸邊?”心想萬一在江上打起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大夥兒一塊掉進水裡喂王八可不好玩。
寧無奇回答道:“不用。”
刁小四猶豫了下,低聲問道:“你打得過他們兩個麼?”
寧無奇面無表情道:“告訴廚子,今晚多加兩個菜。”
刁小四精神一振,笑道:“您老的意思是……這倆和尚不過是碟小菜?”
話音未落,前方小舟上遙遙傳來灰衣老僧的聲音道:“老衲空鼎見過寧老施主。”
他的音量並不高,但隔着數百丈的江面傳入耳中異常的清晰平和,就好像說話時人已到了近前。
“空金洞玉——”刁小四暗吃了驚道:“敢情這老和尚便是慈恩寺方丈,號稱佛門第一聖僧的空鼎大師?!那在他身後駕船的高大和尚,十有八九便是慈恩寺戒律院院主玉鼎大師了。”
儘管刁小四對寧無奇的修爲一直很有信心,但聽到灰衣老僧自報家門,心裡頭仍禁不住打了個突。
峨嵋慈恩寺的四大聖僧一下來了倆,這可真心不是鬧着玩兒的。
寧無奇倒是非常淡定,說道:“既然來了,那就一塊兒吃個飯吧。”
空鼎大師微微一笑道:“正巧,老衲也是餓了。”飄身上了刁小四的大船。
玉鼎大師卻沒跟過來,繼續操控小舟像是在爲大船保駕護航。
刁小四見狀心頭一寬,看來這老和尚並非爲尋仇而來,倒像是混吃混喝打秋風的。
不一會兒,船頭擺好了酒席,寧無奇、空鼎大師和刁小四三人入座。
刁小四儘管皮厚臉黑,但這時坐在寧無奇和空鼎大師的身邊,只感到渾身不自在。
空鼎大師只要了一小碗米飯,伴着醬爆苦瓜細嚼慢嚥,吃得乾乾淨淨。
他將空碗放下,說道:“多謝款待,老衲還有點兒困,要小睡一會兒。”
刁小四奇道:“你平時在廟裡也是這樣吃了睡,睡了吃,那修行呢?”
空鼎大師單手支頭側臥船頭,說道:“飢來吃飯困來即眠,這便是老衲的修行。”
刁小四怔了怔,說道:“好像老子……我也是這麼修行的。”
寧無奇道:“他和你不同。”
刁小四不服氣道:“有啥不同,我比他吃得更多睡得更香。”
寧無奇道:“他修煉的是‘無上大涅槃’,斬斷兩邊三際,圓明常寂照。”
刁小四撓撓腦袋道:“什麼意思,能不能說點成正常人能懂的話?”
寧無奇悠悠喝酒,說道:“所以說你和他不同。”
刁小四憋氣不理他,埋頭吃飯,須臾後便見空鼎大師竟真的睡着了。
寧無奇自斟自飲,一頓飯吃了足足兩個時辰,直到月近中天才放下了杯筷。
刁小四看了眼兀自酣睡的空鼎大師,懷疑道:“這老和尚不會今晚就睡在咱們的船上了吧?”
空鼎大師似乎在睡夢中聽見了刁小四說的話,慢慢睜開眼睛拄杖而起道:“閒居無事可評論,一炷清香自得聞;睡起有茶飢有飯,行看流水坐看雲。”
寧無奇聽他念完小偈,說道:“你醒早了。”
“不早,”空鼎大師仰臉看了看天上的明月,道:“老衲醒得將將好。”
寧無奇微微頷首道:“也對,假如再過十年你就不會來了。可惜、可惜……”
刁小四聽得雲裡霧裡,但也知道寧無奇惜字如金,這回居然連說了兩個“可惜”,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忍不住問道:“老和尚,你們在打什麼機鋒?”
空鼎大師回答道:“寧老施主是因爲老衲早來了十年,還沒有來得及將無上大涅槃修煉到真常寂滅樂的大圓滿境界,所以覺得可惜。”
刁小四疑惑道:“那你爲何不再等十年……咦,你們要幹架?!”
空鼎大師的臉上露出一縷笑容,說道:“因爲我怕到那時,老衲心境圓融執念寂滅,心中便再也無法產生挑戰寧老施主的念頭。”
刁小四恍然大悟,眼轉一轉問道:“不曉得金鼎那老……老和尚啥時候能夠修煉到您剛纔所說的大圓滿境界?”
空鼎大師道:“金鼎師弟的悟性遠勝老衲,也許會比我更先一步。”
刁小四點點頭道:“嗯,我會等他到再也不想來找老子的那天。”
空鼎大師莞爾一笑,輕拂僧袍提起法杖,向寧無奇單手施禮道:“飯香菜好無以報,惟有盡心不留憾。”
寧無奇道:“小四,刀。”
刁小四忙從束龍腰帶裡把九把刀一股腦拿了出來,問道:“您要哪把刀?”
寧無奇隨手挑了幽泉短刀,“咔”地揮刀削下一條桌腿,然後運刀如風木屑如雪飛灑,片刻的工夫就將它削成一把兩尺多長的木刀。
他將幽泉短刀丟還刁小四,對着明月大江徐徐舉起了手中的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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