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無聲,湖靜語,金鼎神僧的身影在月色下像一株老鬆,淡淡一笑卻又不像笑。
金城公主問道:“你笑什麼?”
“貧僧笑你看不透,世人譽我毀我,能奈我何?”金鼎神僧回答道:“名利於我如浮雲,世事不過一泡影。你恨我逼死絕金師妹,卻未曾想過她身爲佛門弟子,竟六根不淨與人生出私情,早該一死以謝佛祖。”
金城公主玉容霜凍,心中卻有如刀絞,緩緩道:“你殺生無數,爲何不死?”
金鼎神僧不以爲然道:“我平生沒有枉殺一人,所殺者皆有可死之道!”
玉鼎大師瞠目喝道:“師兄,你入魔太深,再不回頭難得解脫!”
金鼎神僧冷笑道:“爲弘揚我佛普渡衆生,縱然死後要入阿鼻地獄又能如何?”
“普渡衆生?”金城公主冷哼道:“你挑唆宇文化及與王世充聯手發動宮變顛覆大隋江山,也是爲了普渡衆生?”
金鼎神僧冷道:“宇文化及野心勃勃,大隋江山風雨飄搖,又何須貧僧挑唆?”
玉鼎大師沉聲道:“師兄,你想要的是江都城中的十數萬禁軍驍果吧?可笑宇文化及還做着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美夢,卻不知早已落入你和王世充的轂中。”
金鼎神僧望着玉鼎大師道:“你居然能想到這點,也不枉空鼎師兄的着力造就。”
玉鼎大師道:“我曉得你對自己沒有能夠當上方丈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而且打心眼裡就看不起我,卻爲什麼不問問空鼎師兄爲何要這麼做?”
“我不問,也不用問!”金鼎神僧冷冷一笑道:“我會用事實證明給空鼎師兄看,誰纔是最有資格做方丈的人。不用十年,我就會讓全天下都成爲極樂世界,人人向善遍地香火,四海一家皈依我佛。到那時我便是這世上的萬家生佛,與天共存與地不朽!”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激動,相反異常的冷靜和鄭重,就像是一名工匠在規劃他的藍圖,充滿自信與執着。
金城公主的心裡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腦海裡陡然冒出兩個字:“瘋子”!
但眼前的金鼎大師遠比世上任何一個瘋子都可怕,因爲他是最理性的瘋子。
“咄!”玉鼎大師洪聲喝道:“萬物爲泡,意如野馬;居世若幻,奈何樂此?”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聖嚴法杖,肅容說道:“師兄,請你跪下受教!”
“嗯?”金鼎神僧怔了怔,凝視着玉鼎大師手中高舉的聖嚴法杖,脣角不經意地翹起,露出一抹譏嘲之色道:“很好,你學會耍威風了。”
玉鼎大師神容肅穆,森然道:“凡我慈恩寺弟子,見杖如見佛。”
金鼎神僧佇立不動,眸中隱隱有團焰苗一閃而逝,似是憤怒,似是不甘,似是輕蔑,又似是什麼都不是,只是空空的一抹眼神。
玉鼎大師同樣的佇立不動,也不再說話,高擎着象徵峨嵋慈恩寺無上威權的聖嚴法杖,雙目如電如雷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師兄。
兩人之間的時間好像靜止住了,空氣凝重如鉛甚至連站在玉鼎大師身邊的金城公主都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她的雙目須臾不離金鼎神僧藏在袍袖裡的手,全身戒備防止他突然出手偷襲。
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在不知多久的沉默對峙後,金鼎神僧忽地笑了笑,說道:“師弟,我佩服你的勇氣。”
他緩緩放下戒定慧杖與佛鉢,雙手合十跪倒在玉鼎大師的身前,垂首說道:“弟子金鼎,謹聽方丈教誨。”
玉鼎大師面部緊繃的肌肉微微鬆緩,寶相莊嚴緩緩遞出聖嚴法杖,壓在了金鼎大師的頭頂上,說道:“無害於天下,終身不遇害;常念於一切,孰能以爲怨……金鼎師兄,你可受教?”
金鼎神僧沉默須臾,袍袖微微抖動着回答道:“貧僧受教。”
玉鼎大師繼續問道:“志能自制,如止奔車,是爲御善,棄冥入明——金鼎師兄,你可受教?”
金鼎神僧的身軀上下起伏,手背上蹦起一條條如蟒蛇般躍動的筋脈,似乎在竭盡全力剋制着自己,半晌之後開口說道:“貧僧受教!”
玉鼎大師最後問道:“菩薩所做福德,不應貪著,是故說不受福德——金鼎師兄,你可受教?”
金鼎神僧的身軀顫抖漸漸平復了下來,輕吐口氣道:“貧僧受教!”
玉鼎大師從金鼎神僧的頭頂上移開聖嚴法杖,嚴肅的臉膛上露出一絲笑容道:“如此就請師兄隨貧僧回……”
突然,他的話音中斷。金鼎神僧的雙掌毫無徵兆地從袖中拍出,砰然擊打在了玉鼎大師的小腹上。
“孽障!”玉鼎大師身軀巨震鬚髮戟張怒聲大吼道,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同門七十餘年的師兄會對自己下這樣的毒手,而且是以如此卑劣的方式突然偷襲。
金鼎神僧掌心的不生法相印力源源不絕地吞吐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勢破入他的體內,經脈噼啪爆響一口口氣血不可抑制地噴薄涌動,匯聚成一束殷紅色的血箭從口中“噗”的噴出。
“砰!”玉鼎大師的元神從頭頂迸射出來,神威凜凜有如怒目金剛,掣動聖嚴法杖像排山倒海般轟向了金鼎神僧。
“轟!”金鼎神僧的一雙大袖鼓脹如球與聖嚴法杖迎空激撞,登時碎成片片飛絮如蝶狂舞。
他的身形亦被這雄渾無鑄的杖風掃中,口噴鮮血倒飛出去,凝念祭起佛鉢罩向玉鼎大師的元神。
玉鼎大師擊退金鼎神僧毫不凝滯,輕舒猿臂抓住金城公主的肩頭低喝道:“走!”
“嗚——”一蓬金風鼓盪,元神催動聖嚴法杖御空電掣,化作流光倏然飛遁。
佛鉢神光大放轟在空處,金鼎神僧踉踉蹌蹌在空中凝住身形,望着玉鼎大師遁走的方向眼中掠過一抹猙獰的寒光,丹田提氣欲要追趕,不料胸口經脈淤塞“哇”的又是一大口血噴了出來。
他的身軀搖了搖落在地上,不甘地收回目光,移轉到了玉鼎大師的肉身上,長長吐出口濃稠的深紅色血氣,嗓音微微沙啞道:“我佛慈悲……”靈識一收,放棄了對玉鼎大師元神的追索。
遠在十數裡外的玉鼎大師立生感應,稍稍放緩身速,喘息道:“他沒有追來……”
“大師!”金城公主叫道,同一天內她親眼目睹兩位佛門高僧神尼遭受暗算,又不約而同地選擇祭出元神玉石俱焚。
寧爲玉碎,不留瓦全。
只此一念,爲善則善莫大焉;作惡則罪惡滔天。
她一直在提防金鼎神僧會突施殺手暗算玉鼎大師。可是對方的出手實在太快,挑選的時機更是令人無從想到,連玉鼎大師都毫無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等會兒,貧僧有話交代你。”玉鼎大師笑了笑,黑夜中的江都城飛快地去遠,腳下是一片片在風中如波浪般起伏的農田。
又飛出了百多裡,玉鼎大師皺眉低哼了聲,嘆道:“只能到這兒了……他應該搜索不到。”元神飄落在了半人多高的麥田裡,全靠聖嚴法杖的支撐纔沒有跌倒。
金城公主雙足落地,立刻探掌抵住玉鼎大師的胸口,真氣源源不絕輸入他的體內。
玉鼎大師精神稍振盤腿坐在麥田中,澀聲道:“佛門出此妖孽,貧僧愧對世人!”
金城公主按奈悲憤,說道:“大師不必自責,早晚一日他會惡貫滿盈!”
玉鼎大師元神一陣抖動,居然又亮了不少,正是迴光返照的徵兆。
他沉默須臾,說道:“貧僧一去,慈恩寺再無能令金鼎師兄忌憚之人,這方丈之位也逃不過他的掌握。姑娘,你我也算有緣,貧僧……要求你一件事。”
金城公主感受到玉鼎大師的生機越來越微弱,心中一酸咬牙道:“大師請說!”
“帶着我手中的這柄聖嚴法杖去見寧老施主,求他替我佛門清除敗類,另選賢德中興敝寺……”玉鼎大師苦笑道:“自從天竺回來後,金鼎師兄的修爲突飛猛進,幾可與空鼎師兄比肩。當今天下勉強能製得住他的……也只有寧老施主了。”
金城公主毫不猶豫地頷首道:“我會的!”
玉鼎大師欣然一笑,將聖嚴法杖珍而重之地遞交到金城公主的手中,雙手踞地躬身拜謝道:“有勞姑娘!”
金城公主跪倒還禮,只恨自己即救不了孃親,也救不了玉鼎大師,更無力殺死金鼎神僧爲逝者報仇。
但她還是堅定地回答道:“請大師放心,楊妃有生之年必殺金鼎以祭你在天之靈!”
“阿彌陀佛……”玉鼎大師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面向西方低低吟誦道:“捨得一身臭皮囊,方見本心是真如……”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不可聞似是睡着了。
“唿——”一陣夜風從田野裡吹過,元神晃了晃如白雲出岫飄向天際,漸漸融沒在了寂寥的黑夜裡。
金城公主的嬌軀顫了顫,望着身前那片空空如也的麥地,玉頰上不知不覺滾落兩顆晶瑩的珠淚。
父親去了,母親去了,如今玉鼎大師亦往生極樂駕鶴西歸,廣袤無垠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下自己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對着一天冷月滿地清輝,不知未來在何方?
她緩緩俯下身,對着玉鼎大師剛纔坐過的地方,深深地叩首,身邊是那柄沉默無語陪伴着自己的聖嚴法杖。
忽聽深沉的夜空中雷聲隆隆,一道道閃電撕裂天幕劈斬在大地上。
起風了,又是一場大雷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