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滾滾而過,李牧野目光呆滯,木然看着吞雲吐霧的綠皮火車將姐姐帶向遙遠的南方。姐姐終於如願以償離開了這座城市。那個家,對自己而言再無值得牽掛的人了。想到這裡,李牧野握緊了腰間暗藏的尖刀。
李牧野不是孤兒,他有個野爹,十二年前失手打死人跑了以後就再沒回來。還有個母親,不過在第二次改嫁的時候丟下了姐弟二人就一去不回了。那一年李牧野八歲,正是光着腳滿街亂跑,不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的年紀。
雖有短暫傷感,卻無長久惆悵。
一向自認爲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母親最經常做的就是抱怨生活的不公平,她把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哀嘆紅顏薄命顧影自憐了,所以並沒在李牧野心中留下多少溫暖的記憶。
五年後,姐姐李牧原用同樣的方式離開了這座城市。
這一次,跟上次不同。
大八歲的姐姐照顧了李牧野五年,正是在這段時光裡,懵懂無知熱情開朗的兒童成長爲內心敏感堅強外表冷漠孤僻的少年。母親改嫁的那一年,她也只有十六歲而已。爲了照顧李牧野,她提前輟學,還違心的做了副廠長兒子的女朋友。靠着這層關係入廠做了臨時工。小小年紀就頂了個破鞋的帽子。
這是不堪回首地獄般的五年,至少對姐姐而言是如此。她帶着滿心滿身的傷痕離開是爲了躲避那個紈絝子弟的糾纏,是爲了跟無休止的打罵,墮胎,乞求原諒,再打罵,再墮胎,地獄一樣的生活說再見。
所以,李牧野不怨姐姐做出跟母親一樣的選擇,他只怪李牧原離開的太晚。
打磨鋒利的尖刀貼肉藏在腰間,刺激着李牧野的神經。北方的冬天很冷,但冷不過他的心,這一刻忽然明白了心冷如刀的滋味原來不只是小說家的形容而已。
他才只有十三歲,說不害怕是假的,儘管這件事已經計劃了兩年,真到了決心動手的一刻,他還是按捺不住的打心眼裡寒戰不已。雖然害怕,但他不想回頭。他很害怕,但他更憤怒。
電影喋血雙雄裡,殺手小莊說過,沒有女孩子是天生自甘下賤,也沒有男人天生願意成長爲一個殺手。
廠子家屬區的鄰居們說的沒錯,龍生龍鳳生鳳,賤貨的閨女還是賤貨,殺人犯的兒子就該是殺人犯。
用張娜她媽的話講,這是命,得認。
張娜媽是個很好的人,據說年輕時候跟野爹關係匪淺,在這幾年中也僅有她還惦記李牧野姐弟。而張娜則是李牧野的發小,玩伴,妹子,校外輔導員,天使,煮雞蛋以及各種零食供應商,也許還兼着夢中情人。
廠區前門是一條商業街,叫老前門。李牧野坐在路旁的樹叢間,上班的自行車流和煤炭燃燒的霧霾遮擋住他小小的身形,很不起眼,像一匹準備伏擊的狐狸。
老前門街上,高小松剛從廠辦商店裡出來,手裡提着一條煙兩瓶酒和幾樣熟食,正準備開始新一天呼朋喚友吃喝嫖賭的生活。李牧野快步迎上去,高小松看見了他,毫無防備的叫了一聲小舅子,正要問你姐姐爲什麼沒來時,冷不防感到腹部一涼。頓時意識到自己被捅了。
李牧野出手果斷,尖刀穿透了外面的夾克和裡邊的棉襖,將寒冷的空氣導入高小松的腹腔。
鮮血噴涌,疼痛襲來的時候他看到李牧野手中的尖刀,刀尖鋒芒畢現,三棱的刀刃上染着他的鮮血,又一次被這個平日裡被他呼喝打罵慣了的小崽子送進了他的腹中。這一次位置偏左上,刀刺進去他就感覺不到疼痛了,只有深刻的寒意狂涌上心頭。他丟下手上的東西,憤然舉起拳頭,卻又無力的放下。當胸噴濺出來的熱血帶走了他本就所剩無幾的力量。
“真他媽冷啊。”他在倒下去的最後一刻,拼盡了全部力氣抓住李牧野的衣角,仰起臉來說道:“我以爲咱們就算不是親戚,至少也不算是敵人。”
李牧野冷漠的看着高小松,奪回了自己的衣角,任憑他頹然倒地,然後只剩下抽搐和垂死掙扎,很像一隻死狗。想起了兩年前,自己收養的那條東北大笨狗被這個人帶一羣流氓弄死吃肉的時候,臨死前也曾用同樣的目光看着自己。
原來有些人的命並不比狗命高貴多少。
這一刀曾經對着樹上畫的假人練習過很多次,根據九一年出版的外科醫護手冊記錄的內容判斷,這樣的口子和這麼大的出血量,這傢伙應該是沒救了。
小小的年紀,兇殘的眼神。磨難有時候可以把一個人過早催熟,有時候卻可以把人變成魔鬼。在這件事上,年紀大小不是關鍵,天性和閱歷纔是決定命運走向的根本要素。
“你打我,罵我,也曾經照顧我不被別人打罵,所以我不因爲這事兒恨你。”李牧野蹲下身子,貼在高小松的耳朵邊說道:“但你不應該打我姐,你應該謝謝我姐姐多忍了你一年!”又道:“或者你應該後悔錯過了這一年改正錯誤的機會。”
高小松的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嗬嗬聲,血從脣角溢出,充滿了口腔,他連喊救命的力氣都沒有了。
下午兩點鐘,街道上行人稀少,這邊發生的事情已經引起幾個人的側目關注。李牧野從容的站起身,抽出高小松身體裡的尖刀,特意擦去了刀刃上的血跡,塞回到腰間。
刀尖餘溫猶存,李牧野忽然覺得這個冬天沒那麼冷了。血已經燒起來了。
他快速的回到家中,收拾行囊的時候看到了一張姐姐珍藏的父母結婚照,母親穿着紅棉襖,父親穿着藍色工作服,兩個人臉上洋溢着對新生活的嚮往。
多麼諷刺的一幕啊!
李牧野想到,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野爹殺人逃門十二年,如今輪到了自己。
火光亮起,相片化爲灰燼。殘灰散盡,這個家冰冷如初,再無半分值得留戀。
李牧野看一眼時間,估算這個時候高小松的屍體已經硬了。聽街面上一個三進宮的老混子說過,這種情況下,派出所接到報案後需要走訪證人,調查社會關係,上報分局刑警隊,一系列動作都是需要時間的。這些時間就是自己逃離的機會。
這個家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值得帶走的東西很少。李牧野最後只帶了三樣東西,一本毛選,一張姐姐的照片,一塊姐姐留給自己的老上海手錶。
毛選是學校組織捐書活動時張娜送的五本書之一,這本保持的最好,還有張娜的香味,就留了下來。現在這個時候,張娜肯定正坐在教室裡,穿着那件據說是她爸從香港買回來的羽絨服。雖然已經穿了兩個冬天,依然是學校裡最時尚的一件。跟她的人一樣好看。
真想去學校偷偷看她一眼,可是不能去。老混子說過,大多數被抓住的逃犯都是忍不住去看親人才被蹲坑的警察逮住的。雖然張娜並不算是自己的親人,但畢竟是青梅竹馬的緋聞女友。
沿着鐵路走到火車站,選了一列車頭向南的貨車悄悄爬了上去。客車上面有乘警,一個孤身少年沒有車票,很容易因爲查票惹上麻煩,揹着殺人的案子,一旦被纏上了就很難脫身了。上一次和姐姐一起逃票去南方就是這麼被乘警送回來的。
半個小時後,貨車完成了裝車,緩緩開動起來。這時候李牧野才駭然發現,這列火車竟是北上的。看着本來向南的車頭孤單單被丟在鐵軌上,李牧野真是欲哭無淚,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開弓沒有回頭箭,只好硬着頭皮先坐一站再找機會下車了。北風凜冽,他下意識的收緊了衣領,選了個背風的車廂又弄了幾片草袋蓋在身上。
許是因爲之前精神高度緊張,這會兒一放鬆下來,竟沉沉睡過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到了何方。醒來的時候感到頭疼欲裂,昏昏沉沉中聽到有人說話勞作的聲音。心裡頭猛地一激靈,翻身站起,頓感到手腳痠麻,有些不聽使喚。緩了一會兒才恢復了行動知覺。這才選了與人語聲相反的方向跳下火車。
原本的打算是去香港闖世界,像殺手小莊或者英雄本色裡的小馬哥一樣,走一條喋血江湖的道路。但現在卻悲催的發現坐反了火車,竟於魂牽夢縈的東方明珠背道而馳,跑到了眼前這座更北方的城市來。
這是一個很大的車站,看鐵道的數量就知道不是家鄉那個車站能相提並論的。從家鄉出來往北最近的比較大的城市就是通遼。李牧野的地理學的不錯,車站的牌子印證了他的推測。
車站的候車室很大,飄散着食物的香氣。李牧野覺着自己可能病了,頭一直昏沉沉的,肚子也在鬧革命。摸了摸衣兜口袋,裡邊是姐姐留下的幾十塊錢。
猶豫了一下,終於一塊錢買了張油餅,剛放到嘴邊咬了一口,冷不丁身後探過來一隻手,一把將油餅搶了便跑。李牧野回身一看,發現那是個跟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少年,蓬頭垢面,舉着大半張油餅已經鑽進了出站口。
李牧野看一眼手裡剩下的小半張油餅,沒有去追那小子,默然將剩下的部分塞進嘴裡,甚至都顧不上品味香噴噴的味道,便奮力咀嚼後吞了下去。這是一個教訓,手邊有食物的時候就要儘快的吞下去,免得夜長了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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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門口的廣場上有一個人在擺殘局。一羣人在圍觀,擺殘局的是個中年大漢,黑夾克,皮棉褲,一臉橫肉,坐在那裡沉默不語,面前擺着一張硬紙板,上面寫着紅先黑後,每局五十。
象棋一向是李牧野最喜歡的,街面上那位很博學的老混子之所以願意跟他說那麼多,也是因爲李牧野的象棋下的着實不錯。少年心性,注意力很容易就被吸引過去了。這是個很常見的江湖殘局,開局有十幾種選擇都是坑人的套子。
圍觀者當中有個眼鏡男,正指點江山直抒胸臆,白話的口角冒沫。堅定不移的認爲紅子可以在五步之內讓黑子繳械投降。他點出來的步數是個很常見的陷阱,棋力稍好的愛好者都能看出端倪來。旁邊有人不服氣,提出反駁意見,這傢伙頓時臉紅脖子粗的跟人家激烈爭辯起來,最後硬是要拉那人跟他較量一盤。
擺殘局者說,你們要下棋可以,但先把局費交給我。至於你們之間玩多少錢一局那是你們的事情。眼鏡男毫不猶豫的交了一張四個老頭排隊的百元大鈔給他。被眼鏡男激怒的圍觀者同樣交了一百塊錢。
李牧野看到這裡的時候就想提醒那位圍觀者,但一想起老混子曾經說過的,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猶豫了一下,又什麼都沒說。接下來事情發展不出所料,圍觀者與眼鏡男交手,三步以後眼鏡男突然長時間思考了一下,違背了之前他喊出來的下法,變招將圍觀者擊敗,一百元就此打了水漂。
圍觀者恍然有悟,意識到上當了,但想要反悔時卻發現周圍瞧熱鬧的人當中有好幾個傢伙正目光不善的打量着他,只好一縮脖子作罷走了。
“這棋太簡單了。”一個矮個留着小鬍子的中年人來到棋局前。話說的很大,先把擺殘局的嚇了一跳,但隨即這位的誇誇其談便暴露了他的凱子本色。
眼鏡男不出意外的跳出來跟這位擡槓,這位操着一口濃重的南方口音,指着棋盤據理力爭。三言兩語,眼鏡男提出來一盤。小鬍子毫不示弱的同意了,依然是那個規矩,倆人各自給了擺殘局的一百元,約定勝者拿走一百五十元。
李牧野眼睜睜看着小鬍子連續輸了五把,白白交了五百塊錢的學費,卻似乎根本沒有吸取教訓。忽然想起老混子說過的另一句話,出門在外,不管是吃生米劫道還是牽驢設局,要記着給旅途中的人留一條後路。
這幾個牽驢設局的顯然違背了江湖道義。
少年的血總是熱的。李牧野忽然覺着自己應該提醒一下小鬍子。悄然來到小鬍子身後,裝成圍觀的很投入的樣子,悄悄用手指在小鬍子背後寫下了騙子兩個字。
小鬍子恍如未覺,不但沒有退縮的意思,反而加大了賭注。一下子拿出一摞子百元大鈔來,數了數,竟足足有三十張。他面紅耳赤,像個輸急了的賭徒,怒目圓睜瞪着眼鏡男:“咱們最後來一把大的怎樣?”
眼鏡男遲疑了一瞬,悄悄向擺殘局者丟了個眼神。後者的尾指微不可察的做了個點頭的動作。眼鏡男立即將身上所有錢掏了出來,又跟身旁的兩個‘朋友’借了一些,總算湊齊了三千塊錢,跟小鬍子一起把錢交給了擺殘局者。
再度開戰,小鬍子一掃之前的棒槌樣子,一上手就讓眼鏡男陷入長考。五步以後,局勢已經非常明朗。眼鏡男一敗塗地,仍不甘心的做着垂死掙扎。小鬍子乘勝追擊,招招奪命,終於在第十五步上將眼鏡男斬於馬下。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尤其是擺局者和眼鏡男的那兩個所謂朋友。
李牧野這個時候也回過神來了,這是牽驢的遇到了扮驢吃虎的江湖大手,這幾個人栽跟頭啦。
擺局者在衆目睽睽之下,如約將六千塊錢交給了小鬍子。卻悄然向身旁一人使了個眼色。小鬍子不動聲色的接過錢去,忽然抓起一顆棋子,左手捏在手中,右手豎起一根手指,電鑽似的將木質堅硬的象棋子鑽了個窟窿。然後在擺局者們瞠目結舌的注視下,站起身,拍了拍有點傻眼的李牧野,道:“小崽兒,你泄了人家底子,還站在這裡等着吃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