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債,欠了就是一輩子。甭管多大的英雄,到了債主面前就得矮一頭。不肯矮一頭的,都是臭無賴。陳二姐當然不是無賴,所以她永遠記得自己是虧欠自家兩個姐妹的。
十幾年前,陳家老爺子已經從崗位上退下來,因爲陳二姐的一次失誤,一名重要崗位上的將軍被敵軍策反,重要軍事情報泄密,直接導致一次謀劃許久的行動被迫擱淺。不但陳二姐本人被隔離審查,連帶着家裡頭直系親屬當中的公職人員也都受到株連。政治審查,停止工作,禁止重用。
陳垚的丈夫丁堰軍當年風華正茂,三十出頭的正處級幹部,正是前途無量準備大展拳腳的時候,忽然間就被停止了一切工作,接受組織的隔離審查後就被原單位邊緣化了,從此永遠停留在這個級別上了。
陳鑫的情況甚至比陳垚還差,當年陳鑫是朝廷臺最重要的播音員之一,出了那件事後,直接就被臺裡停播了。丈夫嚴東風爲此不忿,跑去跟臺領導據理力爭,活活氣的中風了,恢復以後便失語了。
父母輩的幸和不幸,往往會延續到下一代身上。嚴宏偉當年沒有機會進入仕途,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爲了那件事。而那個時候丁虹薇還小,幾年後卻也因爲那件事不能留在京城入學。
陳淼儘管後面官復原職,甚至更上一層樓,在職場逐漸成爲攪動風雲的諜報界女王,但在家裡,始終沒辦法擡起頭來揚眉吐氣。有些事情,即便是她也無力迴天,比如妹夫小丁失去的意氣風發的大好時光,又比如姐夫失去的語言能力。她知道自己做的是全世界最危險的工作,擁有巨大權力的同時也伴隨着更大的風險。所以,她儘管權柄滔天,卻也只能暗地中給從商的大外甥提供不引人注目的點滴幫助。
陳二姐欠家人的,小野哥欠了親媽的。她生過他,也養過他,儘管沒有緣分在一起,但三十二年光陰,從未有一刻忘記過這個兒子。對李牧野來說,陳二姐是生命的來處,這個債是永遠還不盡的。
母親欠下的債,兒子來償還。
陳炳輝把小野哥邀請到這個家庭聚會,本身就有這個意思。就算現階段還不能把真相告之,但至少可以讓她感受到兒子帶來的天倫之福。
面對小表妹丁虹薇希望渺茫的請求,李牧野再次拿出了手機。
這一次連陳垚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
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這件事的難度,那個該死的法國佬,恃才傲物到了極致的病態怪傑,爲了藝術絕不會向任何人妥協的。電視臺聽說他來到中國,曾一度嘗試重金相邀合作做一場演奏會,卻被他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丁虹薇動了這個念頭以後,陳垚爲了成全女兒的願望,也曾經試圖發動周圍的關係,替女兒打通一條直達藝術殿堂中心的道路,但很快就敗在了法國佬無情的目光和挑剔到病態的耳朵上。
李牧野又一次撥通一串號碼,是我,有個事你安排下,最近有個來華的歐洲樂團是你贊助的,我要送一個人進去,是拉小提琴的叫丁虹薇。說到這裡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丟下一句,我儘量抽時間吧!說罷掛斷了電話。
“對方什麼意思?”所有人關切的看着,陳鑫代表大家問道。
李牧野道:“明天在人民劇院的演奏會開始前會加塞一場考覈,已經安排好了,他們決定臨時增加一個備選小提琴手,只要小薇正常發揮別走音跑調就沒問題。”
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明眼人一聽就知道,這個臨時增加的備選小提琴手位置就是給丁虹薇量身定做的。李牧野打電話時候的語氣非常強勢,連個請字都沒說,直接用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把這件事定下來,而對方顯然也沒有遲疑或拒絕。
丁虹薇一下子跳了起來,興奮的問道:“是跟着樂團在國內巡演還是有機會參與世界巡演?”對於她來說,只要能實現前者就足夠心滿意足了。
李牧野道:“這個決定權在你自己手裡,只要你喜歡,一直跟着也沒問題。”
丁虹薇更興奮了,忍不住又問:“如果我一直跟着,演出表上會不會出現我的名字?”隨即又吐了一下舌頭,道:“無所不能的金魚哥哥,我會不會有點像那個貪心的漁夫似的,太得寸進尺了?”
李牧野笑道:“這個我可不懂,不過你要在演出表上加個名字,應該不是什麼爲難的事情。”
陳鑫問道:“我聽你打電話的時候,後面沉默了一會兒,是不是對方提出什麼苛刻的要求了?”
李牧野道:“是提要求了,但不算苛刻吧,贊助人就在京城,想跟我見一面。”
陳垚道:“這個贊助人我有點耳聞,據說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出身來歷非常神秘,經過上海的時候很多政商兩界的名流都想邀請她見一面,結果最後只參加了一次市委領導搞的小型宴會,據說是談妥了幾個重要合作項目。”她說到這裡頓住,好奇的看着李牧野,問道:“牧野呀,三姨實在是太好奇了,你不要怪我八卦呀,這贊助人爲什麼要跟你見面啊?”
李牧野自然沒辦法告訴她,瑪格麗特見自己的目的就是想小野哥好好打她幾炮。只好信口胡謅道:“這贊助人是我在北美的時候認識的一個故交,當時我們在山區旅行中遇到了,然後中途遇到了一點危險,我幫過她一點小忙,您說這不是湊巧了嘛,沒想到小薇這點事兒她還能幫上忙。”
這個說辭自然沒什麼說服力,天下間哪有這麼多巧合的事情,而李牧野在陳家人面前所展示的完全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影響力。
......
家宴盡歡而散,回去的路上,小野哥開車,陳二姐坐在後面心情似乎不錯。
“如果你開口,白無瑕能不能親自來京城給一個病人看病?”她說話的時候,居然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李牧野的腦袋。
小野哥被這個親暱的動作嚇了一跳,隨即猜到陳淼的意圖,問道:“您是指大姨夫的失語症?”
“當年我爲了完成一個重大任務,隱瞞了真相,自願背了黑鍋,在一段時間裡家人都受了影響,如果不是受我連累,陳鑫也許不至於當一輩子播音員,老嚴更不會成了今天這個樣子。”陳二姐沉吟着說道:“如果這件事上你能幫上忙,不管你是出於替李中華贖罪,還是其他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今後至少在家這個層面上我會把你當親生的孩子對待。”
“您這說法就透着沒什麼誠意。”李牧野道:“完全是建立在交易的基礎上的,如果您當我是親兒子,就應該直接吩咐說,哎,傻兒子,趕緊把傻兒媳婦叫回來給你大姨夫瞧病,治好了他就等於治好了你媽心裡的一塊心病。”
“白無瑕進京不是小事情,對她,對我們來說都非常爲難。”陳二姐沒有理會小野哥撒嬌似的抱怨,認真的斟酌了一番後否掉了剛纔的想法,道:“白無瑕來不了,但你大姨夫去哪裡都沒問題,關鍵是看她肯不肯出手。”
李牧野十分自信的:“不都說了嗎,她是傻兒子的傻媳婦,就應該嫁雞隨雞,只要您吩咐一聲,有什麼肯不肯的。”
“你倒是挺自信的。”陳二姐笑了笑,道:“可我怎麼覺得你們倆的關係應該是,小子無能,願入贅白家......”
“您不帶這麼擠兌人的。”李牧野道:“這事兒咱說好了,回頭去哪裡看病,我跟她溝通一下就給您準信兒。”
陳二姐道:“只要你辦到了,我就算你替李中華贖罪了,至少我在私人層面上不會再跟他計較,但是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面,於公,他還是整個民族的大叛徒,只要他再有妨害國家利益的行爲,我照樣還會對付他。”
李牧野的電話響了,居然是惡來打回來的,小兔崽子言簡意賅:人在歸途,此行有重大發現,回來再詳細跟您彙報。
掛斷電話,心裡頭忽然輕鬆了許多。老媽態度的鬆動,小惡來終於有了消息,值得高興的事情接踵而至,小野哥的心情大好,放起一支哥來,希望樂隊的真的愛你,甚至跟着哼哼唧唧唱了起來。
“你看來心情不錯嘛。”陳二姐笑道:“電話裡傳來好消息了?”
“嗯,特調辦一個成員請假外出失聯挺長時間了。”李牧野道:“今天終於有消息傳回來了。”
“哦。”陳淼一皺眉,道:“你覺得這算是好消息?”在諜報界,這叫脫線的鴿子,原則上再回來也不能重用了。
李牧野道:“我懂您的意思,不過這個人我是把他看作子侄的,就算他有什麼別的原因,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看到他平安歸來。”
“還是江湖的那一套!”陳淼道:“無組織,無紀律,無原則,你這個樣子,我怎麼放心看着你掌握特調辦?”
“所以說咱這母子關係只在家裡有效。”李牧野道:“工作層面上,您可以繼續收拾我,如果我自己學藝不精被您趕下去了,就老老實實回家伺候您。”
“你這麼忙,最近怕是都沒有時間去學院那邊吧?”陳淼道:“外交官滅門那件案子你去過了,怎麼樣,有什麼線索嗎?”說到工作,她的語氣又嚴謹冰冷起來。
“從殺人的手法判斷,我初步懷疑這案子跟尋龍門和風間嘯有關,很可能是針對特調辦來的。”李牧野道:“當然,他們殺這外交官一家肯定還有別的目的,只是暫時還沒有其他線索。”
“報案人是合衆國使館的工作人員?”陳淼似隨便的問了一句。
李牧野腦子裡靈光一閃,道:“您的意思是這案子跟美國人有關?”
陳淼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誰最有可能從這案子當中獲利,或者實現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你要調查犯罪動機,就應該先從這個角度去分析,這個報案人儘管有很合乎情理的原因及時發現了屍體,但在我看來,他這案報的還是太及時了,及時到我們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封鎖消息的動作,你懂我的意思嗎?”
“媽,您真是太牛了!”李牧野道:“我就根本沒往那個人身上琢磨。”
陳淼這次居然沒有糾正小野哥對自己的稱呼,只是淡淡說了句:“特調辦是辦特殊案子的,但如果只想着案情本身,是遠遠不夠的,作爲特調辦的主任,必須懂政治,因爲許多表面上看似離奇的案子背後,都可能隱藏着不可告人的政治因素。”
......
深夜,一陣洞簫聲從漆黑的夜色中傳出,李牧野瞬間清醒,立即以最快速度來到陳二姐的房間,先用耳機堵住了她的耳朵,然後輕輕爲她按摩後頸的經絡,讓她進入深度睡眠狀態。
做完這些後,李牧野悄然來到院子裡。
洞簫的曲調悠遠蒼古,有着濃烈的悲涼氣息。恍如血染大地的古戰場,一個女人拖着個孩子,跪在戰死的丈夫身邊,如杜鵑泣血般傾訴哭泣着。
“你這樣的演奏水平真應該去做一位音樂家。”李牧野一曲聽罷,嘆了口氣道:“卿本佳人,奈何爲賊?”
黑暗中一個人說道:“知音少,清音不予俗耳聞,這世上能欣賞我音樂的人太少了,高山流水,有幾個就夠了。”
“中東某國的那個外交官是你殺的?”
“奉命行事而已。”院門一動,風間嘯出現在門口。
“只來了你一個?”李牧野轉動手指上的戒指,悄然往前移動了一步。
“還有一個同伴,負責把陳局的警衛力量引走。”風間嘯說道:“不過你別誤會,我不是來殺人的。”
“你也不是來找我聊天的。”李牧野突然迅速往前迫近了一步。
風間嘯立即後退,李牧野再迫近,風間嘯忽然暴退十步來到了街上,憤然道:“卑鄙小人!”又道:“修爲到了你這個層次的,還能用出這種卑鄙手段暗算一個瞎子,你恐怕是古往今來第一個了。”
李牧野絲毫不感到慚愧,嘆了口氣,道:“可惜,你這個瞎子眼瞎心卻不瞎。”
風間嘯道:“只是沒想到你會出現在這裡,看樣子今晚我是沒辦法完成任務了。”
他們是衝着陳二姐來的,卻又說不是來殺人的,李牧野想到這裡頓時心頭一凜,問道:“你們究竟要對她做什麼?”
“嘿嘿,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話音未落,身後的房子裡忽然傳來老貓魁鬥一聲憤怒的咆哮!